我以為你十七歲

「你連小孩都有了嗎？我以為，你才只有十七歲。」

「你覺得開這種玩笑很有趣嗎？她生氣也是亦笑亦嗔，兩頰鼓起恰到好處的粉紅色。

「是真的……你像球關節人偶一樣，把自己一節節縮起來，包裹在空氣中，變得那麼小。不要對我板著臉了好不好？剛才你還在傻笑，多好看。」

「痴線。」她起身覓衣服，從内到外，先是閃閃發光的吊帶，再是嚴整的成套上下裝。「我去接女兒放學，來不及了。你自己把鑰匙還給旅店。」

我目送她走，再自己下樓去。這就是我們的第一次，一家破舊極了的旅店，粉紅色窗簾親暱倚上冰涼玻璃窗，看上去很恩愛。旅店很舊，不提供牙刷牙膏，保險套潤滑劑卻一概配好，一切都是赤裸裸的，連電線也是，陳舊到剝落了塗裝。

這不是正經旅店，或許專供我們這種心懷鬼胎、惴惴不安的人泊宿。何小姐擔心會有警察來抓嫖娼把我們也抓住，我說是吧，畢竟何小姐年輕漂亮，活像是偶發興致出賣身體的女學生……打我做什麼呀，疼！看我告饒，何小姐才高興一點，說，我是怕，你這麼俊俏的後生，同我一個年老色衰的女人在一起，他們以為我在嫖你。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就是因為姦淫人妻被浸了水塘。偶爾，何小姐從荒唐中如夢方醒，恍惚著勸我：「真正十七歲的那個人是你，為什麼不學好，考一個好大學，反倒天天勾搭熟女。我知道，你的姘頭不只我一個。」

「姘頭！」我大呼，「鬼死難聽——聽上去像龜頭。」

「那你就是我的龜頭。」她沒好氣，「有的男人看上去一表人才，卻專愛姘人妻、人母，是一種心理疾病，該去治療。」

「我最該親近的母親，是我自己的媽媽。可惜，她早就拋棄了我。」

「哦，我知道你接下來要說什麼。跟我在一起，是為了治癒失去母親的內心創傷。你這種小孩，我見多了。」

我翻過身，掐她腰側軟肉，她頓時回到原先溫暖的咯咯傻笑樣。

「那你又為什麼來赴我的約？這是一位母親該做的事嗎？我看你才是小孩。」

她臉上荒廢頹唐，卻又美麗至極的笑容中，裂開一絲傷感。嘴脣像唸咒一樣挨碰：

「我和我先生很恩愛。我也很愛我的孩子。」

看客們到這裡該知道，我不是專拈人園中花的小毛賊，偏卻是主持正義的復仇使者。都因為在孤獨的童年，我最該依賴的母親，跟著她的情夫跑了。你知道，一個沒有媽媽的小孩，等同於是沒有爸爸。我發誓，等我長大以後，一定要懲罰像母親這樣不要臉的女人——所以從十六歲開始，我專門用這具少年的軀體，勾引有夫之婦。我要傷她們的心，謀她們的財，甚至於害她們的命。看，我的甜言蜜語說得還好聽吧？

你連小孩都有了嗎？我以為，你只有十七歲。

十七歲是個好年齡。不像十八歲已步入成人世界的殘酷，又比稚氣未脫的十六歲聽上去美麗。女人都喜歡被恭維年輕，尤其十七歲，更是個讓人眩惑的數字。

只有面對何小姐時，我不得不説了一句真話。

她看上去真的只有十七歲。

「也許是因為，我結婚太早。也許是因為，我保養得太好。也許是因為，你心裡其實覺得我太幼稚。你看，我對生活還有很多不切實際的期待，我愛做白日夢。以前，我以為結了婚生了小孩，人就會自動變得成熟……」

顯然是被我的話打動，何小姐開始女人們漫長的自言自語，「龜頭，你不會真的愛上我了吧？千萬不要，我連小孩都有了。給你看我女兒的照片。」

女兒肖她。引人矚目的是，女兒脖子上掛著一枚吊墜，是用銀色的細鏈，將何小姐的婚戒穿起來，長長地垂落。婚戒圍鑲著細碎的鑽石，像一圈淺淺的月亮。

想起旅店房間的鑰匙，銀光閃閃，也晃著一層小小的月亮。

「我聽說，女人說的不要，就是要的意思。」

她笑了。「誰教你的，不會是日本愛情動作片吧？告訴你，千萬不要信！」

一晃十年過去。我與何小姐，可以說是有時見面，可以說是從未見面。這十年來，我像個真正的男狐狸精，放縱情愛，害好多家庭不睦。但沒有夫妻真的被我拆散，有傻女人給我零星鈔票，要我回去讀書，卻沒有女人當真為我離婚，或是像羅曼蒂克小說中那樣鬧著去死。以前是我太高估自己，原來他們說得沒錯，女人這種生物，是很現實的。我所知的那麼多女人中，唯一為了情人拋下丈夫和孩子的，只有我自己的母親。

偶為這經年的荒唐感到悔恨時，我便開始懷念何小姐。粗略地算，她就算再年輕再保養得宜，也已年將四十了。其實，何小姐和我遇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一樣無聊，一樣不切實際，一樣期盼有人無條件愛她，又清醒地知道這種愛不存在於現實中。我好困惑，這些女人，怎能一個個又現實又愛幻想？她們到底是要，還是不要？

可能是上天懲罰我早年造的孽，還不到三十，我就已迅速地老去，從前引以為傲的好皮囊也萎頓不堪。真的被人尋過仇，真的被警察抓過，險些進了監獄，的確進了醫院，前科累累，劣跡斑斑。可何小姐呢，透過一貫的手機號碼約我出來時，竟還是光彩熠熠，笑容綽約，皮膚比從前更加雪白，近乎透明。我不由抱怨：

「上天對你多好，對我多殘酷。我變成個小老人，你還是像十七歲！」

「又說笑了，你是，呃，滄桑了點，哪裡有變成老人那麼誇張？我的女兒才是快要十七歲。她該叫你哥哥，還是叔叔？」

「你才不會讓她見到我。」

「也是，你這個喜歡玩人妻的龜頭，應該去浸水塘。現在苟活著，只會教壞小孩。」

「喂，你我情分一場，不要說得那麼難聽——」

何小姐低頭嘆咖啡。她抬臉的一瞬間，我好像看見她眼圈紅紅，神情恍惚。又好像看見一片迷離的空白。

「你真好，長得這麼高，這麼好看，又會哄女人開心。如果有你這樣的兒子，還挺讓人自豪的。我是你媽媽的話，一定不會拋棄你。」

何小姐，怎麼這麼突然？

更突然的還在後面。何小姐垂首，玩弄著赤裸的手指，好像下了十足的決心。

「這次找你是想告訴你，我先生有了新歡。我決心離開他，帶我女兒，去國外上大學。如果，我要去的地方很漂亮，四季都有綠樹，有海鳥，你會和我一起走嗎？」

「那，我先回家收拾行李。」

面對執迷中的女人，有時需要一些遁逃話術——我這種人，哪有什麼行李可收拾。

離開何小姐，我像一個鬼魂那樣走在早春的梨花樹下，看花樹長出白頭髮，像恩愛到老的夫妻，也像是一夜白頭的孤獨人。一時想走得快一點，去拿我不存在的行李，跟她一起走。又想走慢一點，世界上最包羅萬象的情感，就是猶豫。也許何小姐會等我。也許何小姐會說，一起離開，只是個玩笑，目的是考驗我的真心。見鬼，幾時見過男人有真心？正想來想去，背後忽有人大喊：就是你，十年前為非作歹，姦淫人妻！我被敲暈，裝進了麻袋，醒來躺在冰冷的浴缸裡，身下一片血泊，後腰隱隱作痛，才發現腎被摘走……

「所以這就是你沒有跟我一起走，還消失了十年的原因。」

相約重逢的咖啡廳，四十七歲的何小姐望著我，似笑非笑。「龜頭，這種話，你也只好拿去騙騙鬼。」

「真的，害得我現在腎虧，身體大不如前，何小姐若不信，夜裡一試便知……打我做什麼呀，疼！」看我告饒，何小姐才高興了一點。我乾脆一併揭穿：「你也不是沒騙我，你和你先生現在還很好，不是嗎？」

「是啊，我們很好，在那個有綠樹、有海鳥的地方。現在，連我的女兒都快要結婚了。」何小姐放下咖啡杯，抬起頭，一如她十年前抬起頭。「從第一次被你勾引，第一次和你見面，我一直在想，哪一面，會是見你的最後一面？結果，二十年過去，我還是在見你，你還是那個鬼樣，還是在耍流氓，勾引我。」

「你還是那麼年輕，像十七歲。怎麼能怪我？真的那麼想擺脫我，就該把那個舊手機號停掉。你如今在國外，也用不上吧。」

何小姐溫柔地傻笑。我知道，又一次，我說動了她的心。

「有些話，二十年前聽到，嘴上不說，心裡開出一朵花。現在聽到，只覺得像在罵我，是個老不死的妖精。總之，很高興，還能再見到你。為什麼你還是沒有娶妻，沒有生子……」

我沒有告訴何小姐，十年前我就查出了絕症，身體迅速衰竭，已經不久於世。還能苟活至今，都算是醫學奇蹟。

「龜頭，你老得太過分。我們現在，倒真的像同齡人。」

這次別後，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變成靈魂的我，已無法感受到流逝。唯一知道的是，雖然失去了肉身，我還是想飄到一個溫暖的地方，四季都有綠樹，有海鳥。何小姐不會坐在海邊，她一個人坐在房間裡，比以前更白、更小，更靜默。

還不到最極致的時候。如果褪成一塊骨頭，一定最白、最小、最安靜。

何小姐在流淚。我看見她，很想擦掉她的眼淚，對她說：別傻傻坐在這裡啦。如果你十七歲，你的高中開學了。如果你三十七歲，也該送女兒去上高中了。

我想她不會聽見我，現在，就連我自己都聽不見自己。但那時，她把頭轉向我的方向，緩緩地，像一個癡呆的人偶，等待人去擺弄。而我沒有四肢，沒有手指，只是凝望她，到永久。

「此時此刻，我七十七歲啦！不要開我的玩笑好不好？」

她沒有哭，只是在流淚。眼淚將她變得透明。十七歲的，小小的身體，越過光年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