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卡之城

小說 | by  洪綺蔓 | 2025-03-24

「離他遠點。」身旁的阿姨扯了下你的袖口,用只有你倆才能聽見的聲音在你耳邊低語,你雖不明所以,腳步卻依然朝著她的方向走去兩三步。直到你看見一個瞪大著雙眼的男人從背後經過,嘴裏喃喃自語,背上是一個像烏龜的殼一樣的背囊,裏面鼓鼓囊囊,不知裝著何物。他的眼球凸出來,像金魚,彷彿打一個噴嚏,他的眼球就會掉落到地上骨碌滑走。他的步伐搖擺,像剛喝醉了酒,走了幾步,突然指著空氣大罵:「我屌你老母臭閪,你老母做雞。」你對著阿姨點頭,忙說:「謝謝。」她鬆了一口氣,讓你以後走在淘大花園附近時都注意著點。你又道了聲:「謝謝。」阿姨才沒有再說話,拍拍你的肩膀,三步拼作兩步離開你的視線範圍。


你只是來上班的。淘大花園開了一家新的日式餐館——香港人最愛的日本野。上個禮拜你到了分公司面試,他們問你會不會日文,你頓了頓,說:「會一點點。」他們讓你說幾句來聽聽,至少用日文來介紹自己。你很是無奈,這裡是香港,難不成來吃的還有日本人不成?就算日本人來旅遊,他們也不會來淘大,更加不會千里迢迢來香港吃回自家家鄉的食物。你依然保持微笑,對著那肚子肥圓的日本人經理緩緩開口:「こんにちは、初めまして。日本は大好きです。(你好,初次見面。我很喜歡日本。)」他們笑了,你知道在日本人眼中只要外國人懂得用日語自我介紹便是極好的。面試十拿九穩,你勝券在握,只管回家等收上班通知。


你第一天上班,餐館的員工帶你去員工室,員工室與餐館有一點距離,走路要5分鐘,換衣服要5分鐘,你算了算,以後你要至少早10分鐘回來。你暗罵:「白卡日資公司。」臉上卻依然帶笑,跟著員工穿梭在九龍灣的街道來到員工室。你換上制服,戴上像Mario裏面如同栗寶寶一樣的帽子,再戴上口罩,照了照鏡子,這樣任由親老母來到也認不出來你。回到餐廳。員工跟你說,規則有三,用餐後迅速散盤,點單時要說「係!」,客人進來時要大叫「歡迎光臨!」你只點頭,已經想辭職。


進來一個藍白條紋襯衫男人,臉型方圓,嘴唇厚潤,如同兩根香腸。你拿著點餐機走去,男人說:「鰻魚飯。士多啤梨奶。」你問:「鰻魚飯要什麼size?」男人卻突然大叫:「我要L size!你是不是聽不明白人話?」你呆住,想起淘大本就多白卡,想著多一事少一事,強忍著委屈的眼淚連聲道歉:「抱歉,現在幫你下單。」男人卻不依不饒,繼續罵:「你耳朵是不是聾的?」你順著男人的話接了下去:「對,我耳朵不好。」


你走到後廚,眼淚不爭氣地掉在地上。第一天上班你在這裡甚至沒有半個朋友,只能不斷張開口,佯裝在打哈欠,然後用手擦眼淚。你想起許久以前母親和你分析過面相,嘴唇厚的男人講話得體、脾氣好。你氣笑了,覺得自己被面向學害慘,從他踏入餐廳後,你怎看不出他是眼神暴戾的白卡,那漆黑的瞳仁裡,分明藏著吃人的眼神。你站了起來,安慰自己,那只是欺善怕惡的白卡,估計剛被上司責罵完,找餐廳服務員出氣呢。


沒有人看到你的遭遇,哪怕看到也不會主動關心。香港人就是這樣,一個個擁有壞掉的情感與少得可憐的同理心。你覺無趣。那個男人吃完就走了,卻把餐桌吃得一片狼藉,上面全是白菜的渣滓,還有打翻的醬汁。你拿來抹布用力擦拭,坐在一旁的一對年輕情侶面面相覷,男生卻突然開口:「不用管他。他一定是白卡佬。」你笑著擺手:「我沒事。」眼前卻起了一片霧氣。


「剛才我被一個男人罵了。」你回到櫃檯打包著外賣,期待同事送出溫暖的話;或許聽到關心,你的心情會變好。旁邊和你一樣戴著口罩的男同事,你看不到他的表情,眼神也沒有移向你,他只是說:「九龍灣這邊就是這樣,習慣就好。」習慣什麼?你來只是打工,只是單純為錢,只是為了生活,可不是抖M,任由生活強姦,你有尊嚴,不是奴隸,更不是螻蟻。你自知無法溝通,索性閉上嘴巴,繼續打包。


真是慘過做雞。你想。做雞多好,躺著叫幾聲,讓男人勃起後插入射精就完事收錢。一Q八百,一日接十客,一天也有八千,一個月就有二十四萬,正過讀醫。你搖搖頭,阻止自己繼續臆想,再想下去,自己也變白卡,精神瘋癲,見人就罵。你又想,其實白卡幾爽,不用看人臉色,高興就罵,不高興也罵,無人敢回嘴;他們見到你,只會眼神閃縮,遠遠避開,敬而遠之,像小貓遇見獅子。


你拖著疲憊的身軀坐地鐵回家。那時已是尾班車,車廂卻還有不少人。你坐在靠角落的位置挨著玻璃,想小睡一下,但又怕真的睡著,坐過了站。於是你決定放棄睡眠,讓眼皮撐起直到回家。手機的電量已不剩多少,你不敢打開刷IG reels,要是沒有帶鑰匙出門,一會兒甚至沒電打給家人替你開門。


對面一對夫婦,兩個人都皺著眉頭。「這個月仔仔的補習錢你還未給我。」「要多少?」「三千蚊。」「這麼多?你在家裡教仔仔不行嗎?」「我不用上班嗎?」「你下班後教會死嗎?」「XXX,你有沒有良心?仔仔你沒有份嗎?」「我不管,三千太貴。你自己拆橋。」吱吱喳喳,接下來你是想睡也無法,他們由正常說話演變成爭吵,就像突如起來的暴風雨。你盯著他們,他們感覺到你憐憫的眼神,自覺閉上嘴巴:「有什麼事回家說。有外人。」你成了他們口中的「外人」,覺得好笑,不由得在內心排一場戲。戲裡,你指著他們的鼻尖嘲笑:「窮就唔好生仔啦。」


說來也是奇怪,窮人的確愛生,卻沒有錢養。一定是因為他們把賺錢的時間都用來做愛,才越生越多。這樣便解釋得通。你討厭小孩,所以長大後不會生小孩,更不會結婚;寧願養隻貓、養隻狗,好過養嘈到拆天的小孩。至少貓狗永遠可愛,但三歲過後會說話的人類就是可憎的存在。


「你長大就會想通。」老母知道你這樣的想法,沒有太把你的話當一回事,也沒有太把你當一回事。她說:「你只是小屁孩,懂什麼?有下一代才有血脈的傳承。」你反駁:「我又沒有皇位要繼承。」她只是看你像看小學生,天真地覺得你只是因為生小孩很痛才不想生。


老母啊老母,天真的是你,爛漫的是你。你想,所以沒有把話說得明朗,你知道說出口的後果。二零一四年,電視上播放了金鐘現場的畫面,老母卻把玻璃樽用力砸向電視機,碎片灑了一地。你瑟縮在沙發,不敢出半點聲,你知道老母一看到這些畫面,情緒就會變得激昂。「一班廢青。」她的影子變得好大,像一頭狼,快要把你吞沒:「要是你長大和他們一樣,我就不認你這個女兒。」但晚飯時間,我們在圓形的餐桌前圍著吃飯,她又變成一頭慈祥的羊,聲線溫柔細膩,只會咩咩叫。


你躺在沙發上,開始後悔。後悔今天那個藍白條紋襯衫男人說你耳聾的時候,你沒有當場脫下制服圍裙,用力把帽子扔到他的臉上大吼:「關你撚事啊死白卡!」你腦裡的幻想像播放一場未上映的電影,接下來,那個男人跪下哭泣,你是這場罵戰中的勝利者,對著鏡頭露出閃耀的八顆牙齒。畫面切換到那對地鐵上的夫婦,你從座位上站起來,給了他們一人一個響亮的耳光。他們呆住,手掌扶著腮幫子,看你的樣子恐懼又無助。你終於把內心那句「窮就唔好生仔啦!」喊了出來,之後,世界鴉雀無聲。


香港人人是白卡,白卡遍地開花。你隨手拿起一罐放在桌面上的無糖可樂,拉開易拉環,咕嚕咕嚕地將甜水往喉嚨灌溉。你的腦海又一閃而過,某個中學同學在某年某月某日不經意說的一句話:「飲甜嘢仲揀無糖,What’s the point?你白卡黎架?」


你回過神來,看著電視上那五光十色的旅遊廣告。鏡頭對準維多利亞港的夜景,你看到太平山頂,天際100;海上,天星小輪漂游過海,橫渡大江,你只覺一切刺眼。


東方之珠不過是白卡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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