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情語最溫文:癡絕的精衛

其他 | by  陳國球 | 2025-03-12

民國四年六月某日,汪精衛在香港維多利亞海的渡輪上,留下這樣的詩句:


風帆最是無情物,人自回頭舟自行。(〈六月與冰如同舟自上海到香港〉)


這詩句中的情,是與妻子陳璧君作別之離情。當時陳璧君在九龍上岸,從今天已經消失的尖沙咀火車站赴廣州;而汪精衛繼續「零丁我亦汎扁舟」的海上之旅,革命如故,前往策劃討袁運動。人自回頭情無限,汪精衛詩中不乏陳璧君身影;其動人至深的,是最不見琢磨之語:


彩筆飛來一朵雲,最深情語最溫文。(〈冰如薄遊北京,書此寄之〉)


夫妻二人若未能同在雙照樓,大概都寄詩傳情:


遐思素心人,莓苔屐曾經;作詩道相念,歌罷心怦怦。(〈曉行山中書所見寄冰如〉)


汪精衛詩詞中,也有更明白的盟心句,例如:


志決但期能共死,情深聊復信來生。〈二十五年結婚紀念日賦示冰如〉)


人間有情,而情之所繫,更在於時間之超越;正如〈木蘭花慢〉說:


離合從來一瞬,至情無間人天。


這首詞寫在「還都南京」的日子;雖說是為安慰某君「輟絃之戚」而作,其實寄寓了許多個人感慨,其上闋如此說:


人生何所似?似渴驥、湧奔泉。歎一曲清泓,無窮況味,甘苦鹹酸。幾番醉醒未了,早滔滔哀樂迫中年。俠骨英雄結納,情腸兒女纏綿。


開篇的一匹奔泉的渴馬,在時間中穿梭;詞中人嚐遍種種甘苦哀樂、秉持俠骨情腸。下闋就回到「蕭然,落日照烽煙」的目前,人生「離」「合」可以是一瞬間的變化,「情」卻可以超越一切,而至天人無間。


「情」於汪精衛,多端而無端,他的一首〈中秋夜作〉就有此一聯:


由來明月多情甚,不照團欒照別離。


看來「情」之動,也就是「情」之痛;或許「情」與「愁」,本就緊緊相纏,所謂「思隨恨積,愁與情緜」(〈高陽臺〉);又如〈蝶戀花〉詞所云:


天際遊絲無定處。幾度飛來,幾度仍飛去。底事情深愁亦妒,愁絲永絆情絲住。


署名曼昭,卻有不少人認為是精衛之作的《南社詩話》,引錄此詞的上片:


雨橫風狂朝復暮。入夜清光,耿耿還如故。抱得月明無可語。念他憔悴風和雨。


曼昭評語是「含思宛轉,一往情深」,分明是下片詞境的形容。曼昭接著說這此詞「令人愛國之念,油然而生」,看來是以畫外音回應「底事情深」的靈魂拷問,提示的線索是「念他憔悴風和雨」,其綢繆糾結之處,就如「愁絲永絆情絲住」。《南社詩話》更補充說:


此調[〈蝶戀花〉]以纏綿往復勝,然易成油濫;非有深意,不可輕作。


汪精衛之情深一往,當是有所寄託。他早年的〈述懷〉詩追問:


形骸有死生,性情有哀樂。此生何所為?此情何所託?


也是他個人必須內省、史家所不懈窮究之大哉問。在詩歌傳統中「述懷」的題旨就是「詩言志」,不會停在私我的世界,正如他同期的〈感懷〉詩所說:「士為天下生,亦為天下死」;〈述懷〉詩以朗讀張載〈西銘〉作結,也是「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之志向的宣示。至於此志所緣之情,或許就是詞中所說:


遂令新亭淚,一灑已千斛。


汪精衛詩詞中用「新城淚」的次數非常多,例如:〈秋夜〉:「記從共灑新亭淚,忍使嗁痕又滿衣」;〈廣州感事〉:「過江名士多於鯽,祇恐新亭淚不收」;〈釣臺〉:「新亭收淚猶能及,莫待西臺慟哭時」;〈百字令‧春暮郊行〉:「蓄得新亭千斛淚,不向風前棖觸」;〈金縷曲〉:「賸水殘山嗟滿目,便相逢,勿下新亭淚」。


「新城淚」其實不遠,就在枕旁手邊,就在《世說新語》中:


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歎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共勠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


此中言語,包含有兩種思緒:時代崩裂,花果飄零;已成錯位的江山形影,勾起多少往昔記憶?是憂時傷國嗎?還是因一切消逝而生的感慨?家國情迷的過江諸人,相視流淚,也觸動了詩人,一灑千斛淚。另一種想法充滿正能量;抹乾眼淚,克復神州,還我河山。


汪精衛詩詞的確提到「新亭收淚」,他也實際獻身於不同時期的政治與軍事活動。然而,從詩詞看來,他還是「淚不收」之情更多。例如以「勿下新亭淚」思緒作結的〈金縷曲〉,其詞曰:


小聚秋聲裏。近黃昏、籬花搖暝,庭柯彫翠。殘葉辭枝良未忍,耿耿護林心事。正嗚咽、風蕭易水。三十六年真電掣,賸畫圖、相對渾如寐。誰與攬、澄清轡?


故人各了平生志。早一坏、黃花嶽麓,心魂相倚。為問當時存者幾?落落一人而已。又華髮、星星如此。賸水殘山嗟滿目,便相逢、勿下新亭淚,為投筆,歌斷指。


這一闋詞寫於「還都南京」的一九四一年,因為看到一張舊照片,當是一群革命黨人在黃花崗起義前的某次聚會時拍攝。汪精衛「把覽之餘,萬感交集」;三十六年光陰在風馳電掣中飛逝。照片中的故人,都「各了平生志」嗎?當下只剩「華髮星星」的汪精衛與眼前的「賸水殘山」;假如,心魂相倚,再與革命同志們重遇,當要收起「新亭淚」嗎?看來,轟轟烈烈的過去,正是如今景況的一大反諷。「勿下淚」的勸戒反而是淚難禁的另一種顯示,也是〈秋夜〉詩「忍使嗁痕又滿衣」之意。


事實上,透過更多的互文(intertexts)並置,更能見到詞中的纏綿意。例如「殘葉辭枝良未忍,耿耿護林心事」,本是照片中人、黃花崗烈士林時塽「護林殘葉忍辭枝」之句的增潤,而林時塽的詩意又是龔自珍「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變奏。再者,汪精衛另有一首〈憶舊遊‧落葉〉,可作對照。這首詞是他離開重慶轉到越南河內,發出「艷電」之後作:


歎護林心事,付與東流,一往淒清。無限留連意,奈驚飆不管,催化青萍。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經。有出水根寒。拏空枝老,同訴飄零。


天心正搖落,算菊芳蘭秀,不是春榮。槭槭蕭蕭裏,要滄桑換了,秋始無聲。伴得落紅歸去,流水有餘馨。儘歲暮天寒,冰霜追逐千萬程。


汪精衛在開篇就直入林時塽詩的意象,自比正要辭枝的落葉,護林心事——比喻保護國家與國民之心——隨流水逝去;雖依潮而去,卻又因汐重回,總有「無限留連意」;天心搖落,秋盡冬來,人世蕭瑟,卻又無可挽回。落葉只能「伴落紅」而歸,在汩汩流水中留下「餘馨」。何孟恆(汪的女婿)說


戊寅去國作此故國之思,留連往復,低迴無限。而况於落葉以寫衷心,聲情之勝可以迴腸蕩氣矣。


從詩詞來看,汪精衛有經邦濟世之懷,有不惜為國犧牲的壯志;但其底蘊卻是款款深情。他曾有一組〈雜詩〉共八首,寫成於香港赤柱海濱。論者以為「指事篤摯,鋪敘宛轉,比諸東坡[《東坡八首》],未遑多讓」(屈向邦《粵東詩話》)。其中第八首最能說明汪精衛的情志:


去惡如薅草,滋蔓行復萌。掖善如培花,芒芒不見形。平生濟時意,枵落無所成。倚枕忽汍瀾,中夜聞商聲。願我淚為霜,殺草不使生。願我淚為露,滋花使向榮。不然為江河,日夜東南傾。


「去惡」、「掖善」是他的志業。然而,「去惡」有如除草,拔去又復來,不是容易的事,或者可以理解為幽黯意識的起與伏;至於「掖善」則好比栽培種植花卉,需要耐性,也不易見到功效。汪精衛想到自己的平生志向雖宏遠,至今卻無所成,不禁悲從中來,淚流不止。他乃發願,願所流的淚可以除草至盡,可以滋潤花卉。而淚之不絕,或許能匯成江河,滾滾滔滔。如此說,他的宏願,與淚同在;濟時的懷抱,也就由催淚的感情支援。


汪精衛晚年有一闋〈朝中措〉,小序說「讀元遺山詞至『故國江山如畫,醉來忘卻興亡』,悲不絕於心」,他在詞的結尾說:


為問青山綠水,能禁幾度興亡?


這樣的心情,不就是他詩中屢見的「千斛新亭淚」的來由嗎?看來他沒有能力收起「新亭淚」,反而淚成江河,日夜向東南傾流。


〈雜詩〉第三首有句:「於氣則至剛,於情則至柔」;「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就是「至剛」的氣。汪精衛之入世,固有其剛烈的一面;胡適之先生說汪精衛「終身不免有『烈士』的complex」,正是這個面向的說明。葉嘉瑩老師或許更得其「至情」的一面;她說汪精衛「在詩篇中所表現的,和在生活中所實踐的」,「乃是他終生不得解脫的一種『精衛情結』。」說得真好!汪精衛最傳誦的〈被逮口占〉開篇,正是:


啣石成癡絕,滄波萬里愁。


文學上的汪精衛比歷史上的汪精衛,更動人,就因為這癡絕的精衛之情。


不久前,因著某個機緣,個人也漂浮於香港維多利亞港。想起「風帆最是無情物,人自回頭舟自行」;想起往昔,恍如昨夜渡輪上,風景不殊。我寫信給好朋友述說這海上記憶,朋友提醒:昨日不可追。


精衛若飛至台灣,還有啣石填海的昨日嗎?


延伸閱讀

熱門文章

編輯推介

最深情語最溫文:癡絕的精衛

其他 | by 陳國球 | 2025-03-12

阿諾拉:結婚比嫖妓荒謬的世界

影評 | by Sir.春風燒 | 2025-03-11

Flamingo

小說 | by 周丹楓 | 2025-03-10

《艾曼紐》小輯

專題小輯 | by 虛詞編輯部 | 2025-03-06

我看到的《2046》

影評 | by lvymoksha | 2025-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