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話】
死亡從來不只是單純的自然事件。人誰無死,但不是所有人都不枉此生,不!實在太多人營營役役一世,到閉目斷氣的一刻仍答不出,過去數十寒暑做了甚麼有意義的事情,令他/她值得不提早結束生命。
1970年11月25日早上,三島由紀夫寫畢《天人五衰》(《豐饒之海》終篇),準備出發往陸上自衛隊基地發表他人生最後一場演說時,也許想到類似的問題。不過,大抵,他已擁有自己的答案。
「這是一座別無奇巧的庭院,顯得優雅、明快而開闊,唯有數念珠般的蟬聲在這裏迴響。此後再不聞任何聲音,一派寂寥。園裡一無所有。本多想,自己是來到既無記憶又別無他物的地方。
「庭院沐浴著夏日無盡的陽光,悄無聲息……」(《天人五衰》結局)
這裡貫注了佗寂和幽玄之美,很難不令讀者想及他在其最多人熟悉的作品《金閣寺》裡,通過口吃主角(當然附上了他本人的影子)放火燒寺前對「美」的省悟。
「......美既是細部,也是整體;既是金閣,也是籠罩金閣之夜。〔……〕任何一部分的美都包含著另一種美的預兆。細部的美,其本身就充滿著不安。它儘管夢想著完整,卻不知道完結,被唆使去追尋另一種美、未知的美。於是,預兆聯繫著預兆,一個一個不存在這裡的美的預兆,形成了金閣的主題。這種預兆,原來就是虛無的兆頭。虛無,原來就是這個美的結構。這些細部的美在未完成之時,各自都蘊含著虛無的預兆,木質結構尺寸比例精細而纖巧的這座建築物,就像瓔珞在風中飄蕩似的,在虛無的預感中顫慄。」
漂亮,而且往往是逼近絕對美麗的東西,可能包括某一刻的肉體的生命,何以要毀掉它們?終結它們?
為了美本身?因為美所包含或掩藏著的那個?最後逃不掉不如迎上去的虛無?
我們懷著這些問號,也許還伴隨著對三島的絲絲懷念和被當下時勢激發起的右翼激情(無論對之是討厭、疑惑抑或興奮),召開了紀念三島逝世五十四周年的座談會,談論美與死亡,箇中涉及的文學、政治和人格鑒賞,嘗試交流及開拓相關的認識與想像。
勞緯洛以佛學的「色空之辨」詮釋《金閣寺》,梳理其與《豐饒之海》四部曲一脈相承的關係,某程度上深化和補足了我們對三島美學的直接想像。曹疏影借服侍七矮人抒唱的死亡之歌,則在側面擁抱了嘆息,就像打開了只此一家的袋口,嘗試捕捉暴力之風,儼然三島當年剖開自己的腹腔,揭示某種超越美醜的真相。
今期散策創作有王璞借一件紅旗袍寫出時代的悲哀與荒謬,復有黃戈刻畫在(每一個)不起眼的年代,不重要的微生(物生)活。歷史在窒息,我們在傾聽的吶喊,並未隨風而去。
評論方面,陳麗芬給我們詳介了傅柯的講稿集《做錯事,說實話:認罪在司法中的作用》,特別著力於逆轉伊底浦斯情結所帶來的知識權力思考,際此人人不願認錯的世局,益發可貴。而盧敏之發掘周耀輝歌詞的後人類元素,同樣觸及了權力的錯位得失,AI離我們畢竟已經太近了。
因應電影《破.地獄》走俏,鄭政恆在鈎沉版為文瀏覽了中外文化的地獄圖象,彷彿與吳佳儒在驅馳的視覺創作遙相呼應。
徐雨霽借用齊澤克的視差閱讀法分析慕唯仁的《泛亞主義與中國革命之遺產》,以及陳澤浩以劉以鬯的作品為例,透視南來文人離鄉別井,身處異域的空間和時間離異,不約而同提醒我們注意錯位和處異的各式以至各色辯證。離開(即使是一種閱讀法),比任何設想都困難。
海德格說過,死亡導致孤離;納維那斯 (Lévinas) 則強調,死亡打破個體孤獨的樊籬。也許從來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關鍵始終是:我們有用心聆聽嗎?聽到了那些將逝未逝,若即若離的幽玄之音了嗎?
方圓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