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土為媒，藝境共生——訪《一方水土》策展人朱德華、藝術家楊東龍、倪鷺露、曾家偉

環境猶如生命的搖籃，每一方水土都低語著獨特的故事。置身香港這片土地，不論是城市演進的軌跡、四周萬象、維港的粼粼波光，還有山巒與摩天大樓相映的景致，皆在悄然塑造我們獨有的生活與思維。當我們俯身貼耳於這片土地的胸膛，能否聽見深埋地底的根鬚，如何催生出當代枝椏上斑斕的文化葉脈？香港藝術發展局（藝發局）在黃竹坑Landmark South舉辦《一方水土》展覽，匯集7位香港藝術家，他們以各自的成長經歷及藝術觸覺，細膩呈現香港獨特的土壤與歷史如何影響他們藝術視野與創作實踐。

策展人朱德華（Almond）分享自幼在柴灣長大，十年前移居西貢，窗外海景與背靠麥理浩徑的自然環境，拉近了他與大自然的距離。每當回到市區，喧囂與擁擠令他感到壓抑，這種對比激發了他以中國諺語「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為展覽的主題靈感。

Almond認為成長環境潛移默化地塑造人的外貌與性格，例如在美國長大的華人帶有「洋化」氣息，而香港獨特的地理與文化交融，孕育出「港人特質」。他解釋：「香港作為中西交匯之地，使港人兼具東西方思維，講話時中英夾雜，正是這種混合特質的縮影。這種思維不僅影響生活方式，更滲透至藝術創作，賦予香港藝術家區別於他地的獨特視野。」

在這一理念下，Almond策劃了《一方水土》展覽，旨在探索香港環境對藝術家的深遠影響，邀請其餘6位均成長於七、八、九十年代的藝術家一同展出他們的作品。「已故藝術家麥顯揚的作品承載七十年代的本土記憶；楊東龍以『負像』技法，憑記憶與想像描繪風景；倪鷺露（Lulu）的平面設計背景與創作相得益彰；黃麗貞（Fiona）的《黑水》回應香港水土歷史。新生代藝術家陳家俊（Joseph）的動態雕塑《步行鐵路》探索科幻與現實的邊界，而曾家偉（Eason）則以散亂的人體器官隱喻全球化下的個人隱私消失。」

以植物的本地稱呼名命畫作 邀請讀者親自探索背後意義

在《一方水土》展覽中，楊東龍以一系列植物為主題的作品引人注目。這批作品均於2024年完成，是他一直創作的延伸部分。楊東龍的畫作以帶有負片的視覺效果，追求互補色的視覺張力。「若僅模仿負片，觀眾或視為技術噱頭，故我在畫中以負片色彩的同時，在背景融入正常色調，藉此探索獨特的視覺語言。」畫作亦藏有巧思，若觀眾將手機調整成負片模式觀看，作品便會轉成正片，供觀眾以另一個途徑欣賞畫作，令畫作有著相映成趣的效果。

楊東龍：《鴨腳木 原生地：澳洲》Ap Goek Muk Native Region: Australia （照片以負片模式拍攝）

楊東龍的創作過程並非完全依賴記憶或照片，而是將二者巧妙結合。他偶爾參考照片捕捉結構與色彩細節，但更強調想像力的介入。他認為，觀看本身是他創作的核心主題。與照片的全面記錄不同，人眼的視點具有選擇性——例如在對話中，我們只能聚焦於對方，而無法同時關注周圍的一切。這種視點的局限與自由成為他繪畫的關注點，植物不再只是描繪對象，而是他重塑觀看經驗的媒介。

對楊東龍來說，每一次繪畫都是觀看與歷史的交匯。他表示，作品中繪畫的植物大多非香港本土物種，而是來自墨西哥、澳洲、西印度等不同地方。當這些外來植物在香港落地生根時，其意義與原生地產生分歧。「我以植物在香港的本地稱呼命名每幅作品，例如將馬櫻丹稱為本地常叫的『臭草花』，並以廣東話拼音作為英文標題。這既是對香港文化語境的認同，也希望邀請觀眾自行探索植物背後的歷史與意義。」

數碼時代令人活在「被肢解」的世界

Eason兩幅實驗攝影作品《掩體》及《地圖一號》靈感源於他對日常環境的細膩觀察。他透露，這兩幅作品是由疫情期間開始萌生創作意念，那時留在家中百無聊賴，只能瀏覽社交媒體及YouTube打發時間。有時出於好奇搜尋內容，在演算法的推送下不知不覺沉浸其中，當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似乎被塑造成某種特定人格。

「我熱愛音樂並有收藏吉他的愛好，但當我在網上搜尋吉他時，演算法會推送『如何成為吉他英雄』的內容。這種粗暴的假設讓我聯想到工作室附近街市景況，現代人就如魚檔上的魚，被外部定義與標籤框限，逐漸失去自我。」

曾家偉：《地圖一號》 Map no.1

通過這些體驗，Eason的作品試圖揭示現代社會的矛盾：科技將世界連繫成一體，卻同時肢解了個體的存在，象徵人類喪失自我空間，這種「被肢解」的狀態正是當下生活的寫照——全球化與社交媒體的興起，使隱私與公共界線逐漸消失，人與人只能緊密赤裸相貼，無處藏身。

保有留白處 讓觀眾產生共鳴感

Lulu在《一方水土》展覽中的兩幅作品均為新作，並源於一段深刻的個人經歷。創作之初，她的父親突患重病，病情急劇惡化，她不得不面對前所未有的挑戰與抉擇。目睹父親的痛苦，她內心充滿悲傷與無力感。

「在創作期間，我滿腦子都充滿疑問，思考如何減輕臨終病人的痛苦，於是在畫布上不期然輕輕塗上一塊塊的顏色，然後用力抹去，透過這動作試圖舒緩我與父親的痛苦。抹去顏料的過程，能為畫作帶來一種薄而有力的質感，亦為畫作保持空間感的『未完成』狀態，讓觀眾觀賞時自行填補留白處，繼而產生共鳴感。」

倪鷺露：《擠滿_2》Crammed_2（左），《擠滿_1》Crammed_1（右）

Lulu續說，自己在創作時會不自覺畫圓。其後她發現幼兒最初畫畫從點到線再到圓，是一個簡單卻滿足的過程。她將這種原初衝動融入作品，畫圈成為尋求天真與率性的方式，讓作品達到最純粹的狀態，讓觀眾感受到內在的滿足與共鳴。

Lulu笑言：「我曾租田耕種一年，觀察到同一種子在不同土壤與水分下的生長差異，體會到環境對生命的影響。我的作品雖聚焦內在，卻不脫離外在影響。畫中線條的不穩，折射出我對周遭環境的不安與反思。不論社會、科技、文化如何變遷，我亦會植根於香港這片土地，靜靜觀察時代的洪流，成為時代的見證人。」

七十、八十年代，香港藝術市場與展覽資源匱乏，隨著近年社交媒體興起，令到藝術家獲得眾多曝光機會。然而，Almond認為此對新晉藝術家是另一番考驗，他解釋近年商業畫廊揠苗助長，使不少年輕藝術家未建立自己風格便要創作迎合市場口味的作品，他們一旦靈感枯竭便被轉眼淘汰。「是次參展的藝術家因經歷過資源匱乏的時代而磨礪出堅韌的特質。我很感謝他們至今仍然堅持創作藝術，成就了《一方水土》這個展覽，讓觀眾一窺香港當代藝術的發展，並了解土地如何滋養創作者的思想與情感，創作出不帶任何雜質的藝術作品。」

左起：楊東龍、黃麗貞、倪鷺露、香港藝術發展局行政總裁周蕙心女士、朱德華、陳家俊、曾家偉

（相片由主辦方提供）

《一方水土》展覽

One．Square．Water．Soil

日期 Date｜2025.3.8 - 4.13（逢星期一休館）

時間 Time｜12:00 - 19:00

地點 Venue｜展藝館（黃竹坑業勤街39號Landmark South 地下高層）

詳情 Detail ｜https://hkadc-islandsouth.hk/zh-hk/events/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