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關血緣——炸薯餅、麵筋、海邊的柑……《小偷家族》一些吃的印記

影評 | by  蘇苑姍 | 2019-04-24

麵筋和紹菜——圍爐取暖的親和密

餐桌上沒有擺滿考究的日式小碗碟,不需分食不需跪坐tatami,甚至沒有雙手合十說一聲itadakimasu。


看是枝裕和,我總是無法從食物移開。當初枝婆婆(樹木希林)把麵筋夾到被撿回來的小女孩尤里(佐佐木光結)碗中,這個關於柴田一家六口的故事,便隨即展開。


這張餐桌,沒有束縛,沒有家規,卻凝聚了「家」的感覺。狹小空間之中,是飯廳也是睡房,輕淺地勾勒出柴田家的關係:親和密。


寒冬下雪,初枝、治(Lily Franky)、信代(安藤櫻)、亞紀(松崗茉優)、祥太(城檜吏),尤里,六個人圍爐取暖。Shabu Shabu,鍋中沸騰冒煙。劈劈啪啪,初枝婆婆在旁剪腳甲。明明是同枱食飯各自修行,氣氛卻熱鬧得似吃團年飯。他們或坐或站或蹲或躺,一邊不著邊際地聊天,一邊一口接一口地吃——不是肥牛,而是杯麵,紹菜和麵筋。麵筋,便宜,飽肚,像肉;紹菜,香甜軟腍,可以吸汁,老少咸宜。


乍看之下,一切如此日常。於是以為,《小偷家族》不過是是枝裕和繼《比海還深》,《誰掉換了我的父親》之後,另一種家庭哲學的再現:不避人性黑暗(偷),也沒有放大生活的苦難(窮),呈現一個草根家庭的幸福生活圖景——那種非常是枝裕和的熟悉感,一種真實的社會原生態。


然而,止於呈現或許是不足夠的。是枝裕和不屬於那些可以突破題材的導演,但他總嘗試把之前的命題再作推進。於是,開場著力描繪的輕快日常,毋寧是在逼出沉重的生存處境。看似隨意的這張餐桌,或已蘊藏著「家」的母題,並逐步解構它的構成,意圖架構出另一種「家」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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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家族》中有多組關係對照,除了父子、母女、兄妹,還有婆婆與孫女。


炸薯餅蘸咖哩杯麵,黐牙的年糕——我們成為家人不因為血緣

如果要從生活背景尋找構成「家」的元素,最容易指向的,常常是「食物」。例如在電影反覆出現的,炸薯餅蘸咖哩杯麵。


治教祥太,炸薯餅最美味的吃法,是蘸咖哩杯麵的湯。可以想像,吸收濃湯之後,薯餅會更惹味軟糯。這是父親傳授給兒子的獨門吃法(信代與尤里沒有這樣吃),也是哥哥被薰陶後,再傳授給妹妹的吃法。如此,食物不僅代表美味,也側記了祥太與父親及妹妹之間的感情,一種父子的獨有味道,一種不因為血緣的家族味道,並形成某種美麗與哀愁的生命印記。是生活、傳承、更是一個「家」的重要構成部分。而當印記一旦印下,便難以磨滅。


電影最後,當祥太搬到宿舍,在治的新居吃飯時,兩父子也是吃著炸薯餅蘸咖哩杯麵,像在龐雜的生命經驗中,努力尋回某種內在聯繫,以飲食細節建構身世。


《小偷家族》中有多組關係對照,除了父子、母女、兄妹,還有婆婆與孫女。其中有一個細節令我印象很深:初枝與前夫孫女亞紀吃甜品,婆婆吃著熱騰騰的年糕紅豆湯,因為年糕黐牙 ,「老掉牙」的她嚼了幾下便徐徐吐出,再潷進亞紀的碗中。亞紀吃著初枝的口水尾,似說著親疏其實與血緣無關。而這亦是是枝裕和在不同作品念茲在茲的扣問:血濃於水/朝夕相對,孰輕孰重?何者才是家的構成?


於是想到,是枝裕和鏡頭下的兩個血緣家庭:《橫山家之味》中,家人在大哥忌日團聚。母親在廚房炸天婦羅,外賣一桌海膽壽司鰻魚飯。但新鮮熱騰的食物之下,是家人的隔閡與冷言冷語。又,《誰知赤子心》中四個孩子被母親遺棄,在家自生自滅。弟弟餓得要吃紙,只能等便利店員施捨快過期的食物,妹妹最後更因無人照顧而意外死亡 。當然,還有電影中遭家暴的小女孩尤里,都道出了家庭系統本身的問題。


《小偷家族》萍水相逢卻生死相依,東拼西湊卻湊成了一個完整的家:婆婆、爸爸、媽媽、姐姐、哥哥、妹妹,六個無依無靠的個體相知相惜。那一幕,他們在屋簷下「欣賞」煙花(高樓林立,低矮的平房其實看不到煙花)。雖然他們只能聽到「哨—嘭」的爆發聲,但因為彼此,那種絢爛,其實可以想像。而聯繫他們的,是一種隱秘而親密的感情,對我來說,就是人的傷痛與善意。


煙花閃動易逝,但下面有更溫暖持久的燈火。是以所謂血緣至親,並非無可取替。但這亦是身處冷漠教條社會的人無法理解的。


海邊的柑——以傷和傷深深結合

人心和人心不只是因調和而結合的。反倒是以傷和傷而深深結合。以痛和痛,以脆弱和脆弱,互相聯繫的。——《沒有色彩的多崎作與他的巡禮之年》


看《小偷家族》時,腦海一直浮現村上春樹這段文字。


多崎作在他的人生巡禮中,從逃避傷痛,到深掘,直至最後理解——人是以傷和傷深深結合的。像信代替尤里洗澡時,撫摸她被父母虐打的傷痕,並把自己燙傷的手臂與尤里的貼在一起。然後,那些傷痕便開始轉化——寡言的小孩從這段關係得到力量,開始融入柴田家。


有生活,就有生活帶來的傷痛。或許,有些東西縱令人痛,但也可以是美麗的。如信代被辭退後,在炎夏與治吃著冰涼的冷素麵,及性愛愉悅過後,酥軟身體上的蔥。


看是枝裕和,就知道會出現死亡,然後想到河瀨直美。二人在死亡的感傷基調上都有一抹溫柔,一種物哀之美(註1)。婆婆離世前海灘一幕,她握住流沙,沙子流瀉腿上,暗示塵歸塵土歸土。然後她用嘴慢慢抿著柑,遠看一家五口在海邊嬉水的背影,說了句「謝謝你們」。這段戲令人想起小津《晚春》:那個老人結尾削蘋果的凝然身影——批了一圈,果皮斷了,彷彿道盡一生的空虛與落寞。於是明白,一句輕輕的謝謝,包含的,是一個飽滿生命。


《下一站,天國》中,死者要選出一生中最想留在腦海的片段,他們總會說到食物。我想,一直撐起柴田家的初枝婆婆,會想到在海邊吃的那個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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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縫之中,他們偷竊,也偷生。而作為一部電影,其所展示的,就是社會的切面,或時代的集體低語,並映照出現實相仿的生存困局。


偷生算不算偷

「甚麼是家」乃是枝裕和電影的核心主題。在《小偷家族》,他構圖邊緣:孤寡老人、殺人犯、離家出走的女兒、被棄的孩子。然後再推進一步,問,是怎樣的社會逼得他們非如此不可?


電影聚焦如此生存境遇,是在呈現社會的漠然。是枝裕和把所謂是非/善惡抹去,著力捕捉那些難以被人理解的矛盾,人性的善意與複雜。沒有鞭撻,也沒有偏袒。


最後半小時,他將一切輕盈unfold:扒開層層關係,再把六人置放在一個更廣闊的社會脈絡裡。之後,本來的受限與突圍,便走向破碎。由此,電影開出一個社會向度,讓我們看到社會系統的冷酷無情。就像《單車竊賊》底層的共同命運,《小偷家族》中,父子偷朱古力、橙、魚竿、洗頭水,偷麵筋給妹妹。夾縫之中,他們偷竊,也偷生。而作為一部電影,其所展示的,就是社會的切面,或時代的集體低語,並映照出現實相仿的生存困局。


想吃一口炸薯餅

尤里因為一塊炸薯餅來到柴田家。食物在《小偷家族》留下的印記,除了味道,還有更多。鏡頭下的麵筋、紹菜、薯餅、冷素麵、杯麵,這些「家常菜」,幾乎簡單得都是即食(劣食)的。可是現在想起那些畫面,竟覺美味。或許在冷硬社會,人與人之間應互相取暖,就像雜貨店伯伯送的唧唧冰。


是枝裕和嘗試拆解「家」的構成(註2),但他始終擁抱家庭價值。然而,「家」和「家人」其實可以重新/超越任何定義,繼而呈現連結的可能。如同初枝、治、信代、亞紀、祥太,尤里,他們曾有過的,那個以溫度定義的,完足的家。


寫著寫著,想的卻是吃一口炸薯餅,並且覺得,即使放涼了,仍會有餘溫。


註腳:
1. 如《甜味人間》中,曾患痳瘋的老人(也是樹木希林)在冷酷人間中的人性微光。

2. 他嘗試架構「家」另一種的想像,但結尾又重建拆毀了的秩序。如此,可以說是電影反映了突破現實之難,也可以說是未能突破想像。


《小偷家族》影評小輯:

鄧小樺:〈被遺棄者烏托邦——是枝裕和《小偷家族》〉

王樂儀:〈微弱之愛:《小偷家族》〉

延伸閱讀

作者其他文章

蘇苑姍

詩人、評論人,著有詩集《我這樣回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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