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博物館規模的攝影展——訪策展人劉清平

專訪 | by  李卓謙 | 2018-12-04

《PROVOKE》1968年創刊,來到今年剛好五十年。它就像中平卓馬與多木浩二聯手向日本攝影界投下的一顆響亮的震撼彈,卻又瞬間沉寂,一如曇花只一現。《PROVOKE》一共只出了三期,1970年便宣告解散,但它的後遺卻一直延續至今。以《PROVOKE》為主題策展的「挑釁時代——探索影像表達50年」,策展人長澤章生,挑選十二位攝影師作品,包括啟發了中平卓馬與森山大道的東松照明與細江英公,亦有受《PROVOKE》影響的攝影師野村佐紀子與SPEW。


看一個展覽就像牽一條線索,順藤摸瓜地拉起日本六七十年代傳奇性攝影雜誌《PROVOKE》的前世今生,那些早已「上了神檯」的《PROVOKE》領軍人物中平卓馬、森山大道,他們受誰影響,又影響了誰?當時正經歷高速資本化的日本社會又呈怎樣面貌?一個幾近博物館規模的展覽,就連負責策劃的香港國際攝影節主席劉清平亦說:「大到有點不自量力。」


PROVOKE五十 傳奇重生


五十年過去了,當中一些參與過《PROVOKE》的攝影師已搖身成為國際級大師,亦有些已經身故,要集齊這許多人的作品,本來就已非易事。劉清平說最難莫過於要找到中平卓馬已經燒毀的部分——1973年,中平卓馬否定自己的攝影,將早年在雜誌發表的大量作品付之一炬,所以他們只能將在印刷品裡找到的、和他僅餘的作品,以投影方式展示。


「對許多人來說,《PROVOKE》是一本雜誌,不是展覽,歐洲做《PROVOKE》展覽是將整本書拆開,覆蓋整個展場。」但這是極奢侈的做法,劉清平指出,以現時《PROVOKE》的市價,要買一套保全度完好的雜誌,可能需要二十萬。在展場內展出的初版《PROVOKE》一至三期,也礙於太過珍貴,而不便讓觀眾翻閱,連在IPAD裡讓觀眾看電子版,都因授權問題而極之昂貴,難以負擔。


原本是激進左翼知識份子的中平卓馬,如果知道《PROVOKE》因為被炒上天價而無緣被人翻看,或許也會覺得諷刺。幸好今年有一對日本夫婦,他們決定在五十周年這個節骨眼復刻《PROVOKE》。他們是在日本經營二手書店「二手舍」的羅苓寧與東方輝。劉清平轉述復刻過程非常刺激——「他們要求復刻要做到一模一樣,紙質一模一樣、顏色一模一樣。他們找很多專家去驗紙。但最難的,其實是第二期的書腰,很多人就算有第二期,那張紙都早就爛了扔了,所以他們去見一個收藏家,假意收購,其實是為了摸摸那塊書腰,了解紙質。還帶了四款紙樣暗中比對。緊張到心都跌出來。」


展覽著重體驗,例如吉行耕平跟隨一班偷窺客,以紅外線拍攝公園內調情情侶的《ドキュメント・公園》相輯之呈現,便需要觀眾手持電筒,進入由黑布遮光的特定空間,再以電筒方寸之光照亮牆上的作品,體驗偷窺者的視角。這種偷窺者行為,俗稱「照田雞」,以攝影揭露一個病態、抑壓、暗不見天日的世界,讓不可見的被看見,也是挑釁所在;另外展場的玻璃上貼森山大道作品的貼紙,亦是希望營造六十年代的東京氛圍。「要觀眾親身參與,才能連結《PROVOKE》精神。」


最緊張還是本地創作生態


「正正式式地做一個《PROVOKE》回顧展,可能是亞洲第一次。」策展的挑戰雖大,但好玩嗎?劉清平頓了頓,略顯疲態:「很難用好玩來形容這件事。」在只有三個半全職員工與緊絀的資源底下,能成功做到這種規模的展覽,可能是幸運,但歸根究底憑的是認真的態度。「由找場地,到做海報宣傳,以至整個佈展,令大家覺得『香港真係好認真喎!』,這樣才能打動來自外地的兩位策展人,他們又更加落力地去做,相互相長。」


「邀請長澤章生時,他問:為什麼那麼久以前的事你們會感興趣,為什麼要做?」劉清平說:「某程度上,不是每個日本人都想回顧那段歷史。」由於題材敏感,展中作品不少牽涉「三里塚事件」、「安保抗爭」等等在日本仍極具爭議性的歷史事件,「所以在日本很難有一個《PROVOKE》展覽。」而拍攝這一系列抗爭場面的攝影師濱口隆,得知有這個展覽十分激動,「濱口先生說他很想來香港見證,可惜他竟然在八月過世了。」最後是濱口隆的女兒到來,代父見證。


參考京都國際寫真祭,今年香港國際攝影節首設「衛星展覽」,將一個個微型展覽植入香港各個角落,書店、咖啡室、連後樓梯也不放過,希望觀眾除了看展之餘,也發掘更多城市的細節,「將來如果有錢,或許可以做一張遊覽地圖,設計一些路線,告訴人哪裡有展覽,哪裡可以影相。」衛星展的參展攝影師都是公開招募,最大動機是讓更多人認識本地攝影,「做一個攝影展,如果一味推外國大師,沒有本地,其實不是健康的生態。雖然今年沒有sponsor或項目錢來做衛星展,但在我心目中,本地創作生態是我們最緊張的。」趁著海外一些策展人、藝術家、學者來港觀展時,劉清平邀請他們去看衛星展,與本地攝影師親身交流,「對攝影師是很大的鼓勵。」


你還相信影像嗎?


由2010年開辦至今,香港國際攝影節轉眼八年。滋養一個文化,不是十年的事,而是要十年、二十年持續做下去,「我們現在做的,是很多主流博物館不會做,我們沒有太多包袱,或許能填補某些空白。」劉清平說,攝影觀念日新月異,五十年前後就已經很不同,「我們想容納更多不同內容,不一定要很藝術性,也可以用另一些有趣的角度,例如應用攝影(applied photography)、時裝攝影,可能都很多人想看。」相較當代藝術,香港人對攝影似乎比較易接受,「每個人也有相機,每個人也影相」,取消了門檻,令很多人都不介意去看一個攝影展。


五十年前相機是高檔品,如今幾乎每人手裡都有一架。影像泛濫已不是今天的事,劉清平最常問中學生的問題:地球哪個角落你沒有見過,其實你還有沒有好奇心?「68年你還會相信別人告訴你的故事,他給你看的北極的照片;2018年,你反而會質疑那些照片是不是真的、有沒有PS過。」當影像太過垂手可得,到頭來我們會否什麼都不信?劉清平沒有那麼悲觀,他相信凡事物極必反。一如中平卓馬當年以影像挑戰僵化的攝影美學與意識形態,後來又自我推翻,唯有保持著質疑的態度,或許才是《PROVOKE》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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