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於恐懼的自由」,這句標語也許能夠說明「反送中運動」的初衷。專政政權擅於以恐懼統治人民,它得先用各種手法令你恐懼,你便懂得噤聲,自此乖乖聽話。「自由」則似乎是這些威嚇的反面,人民能否免於恐懼地實踐自我,一直被指為社會健全的指標。
催淚彈、警棍、濫捕、死亡疑雲,逆權運動中,更多的恐懼來到我們面前;但最近一次元旦遊行仍有近 100 萬遊行人次,到底是「頂硬上」還是「唔 X 驚」?「虛詞.無形」早前舉辦「所畏何事:恐懼、末日、自由」講座,邀來朗天、盧樂謙、三木與吳傲雪,討論運動中的恐懼,以及面對這些恐懼的方法。講者提到,透過直面和超越恐懼,我們才能直視真實,從而獲得自由。
吳傲雪:往新屋嶺的一程車 未知的恐懼
(吳傲雪:「心理恐懼可能是一輩子的事,它未必已經發生,也可能不會在你身上發生,但你不知道下一個會否就是自己。」)
中大學生吳傲雪曾於 831 晚在太子地鐵站被捕,及後在中大校長段崇智的公開會面中脫下口罩,以公開身份來控訴警察針對抗爭者的性暴力。戴上口罩、隱密身份本來是恐懼的表現,身份一旦曝光,隨之而來的便是攻擊與威嚇。吳傲雪形容,這都是她正面對的心理恐懼。
她認為恐懼有兩個層面:生理恐懼和心理恐懼。831 當晚,「速龍」手持警棍在太子站月台上追打乘客,在現場看見有人頭破血流地朝自己跑過來;當警察把車站內的記者全部趕跑後,甚至在扶手電梯上踩著被捕人士的頭和後背走路。這些針對身體的傷害,屬於生理上的恐懼。心理上的恐懼則源於「未知」——不知道被捕後的權利、不知道警察會怎樣對待自己。她說:「第一刻的感覺是好驚,會想自己會不會被消失。警察會立即把你的電話關掉,我亦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甚麼事,『任人魚肉』。」
後來,吳傲雪被警員告知「警署滿人,我們帶你去另一個地方」。「那是最深刻的一次。當你問他要去哪裡,他會答『不知道』,到上車後才告訴你是新屋嶺。很多被捕人士都怕得身體抖顫,但不敢說任何說話。」當時,就連親友、律師都不知道她會被運到新屋嶺,「問他到新屋嶺後會做甚麼、有甚麼手續、會拘留多久,他都說不知道。這就衍生了心理的恐懼。」
由此,她認為恐懼還有另外兩個層面:已知和未知。「已知」是指抗爭者到街上時已預想到會面對甚麼危險,「未知」則是指從來沒想過會發生的事,當中包括 721、831 等事件。她在公開身份後,隨即收到電話恐嚇訊息,「不知道會否真的發生」的無形恐懼,目的正是要你噤聲。「有個朋友身處理大時打給我說好怕,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甚麼事。有一個被爆眼的人在我面前哭,因為他有 PTSD。」她說,「心理恐懼可能是一輩子的事,它未必已經發生,也可能不會在你身上發生,但你不知道下一個會否就是自己。」
三木:坦然面對恐懼,擁抱它
(三木:「我們不一定可以戰勝恐懼,但可以跟它相處,擁抱它。」)
行為藝術家三木承接「未知的恐懼」的討論,提到一次被警方圍捕的經驗,曾有一位朋友問他,如果警察當時要他跪在地上,他會不會照做?三木的答案是:你打跛我啦。「你要做好這個準備。一定避無可避,因為對方比你強大,甚至不知道他會用甚麼手段,就像身處黑房一樣。」他說,「我覺得 be water 就是這樣,當它撞過來時,那就撞吧,沒甚麼大不了,或許條命就到這裡。可能會有點不值,但那個決定是一瞬間的,當你決定了要站著給他打,身體就會硬起來。」對他來說,面對恐懼的方法就是要面對和擁抱它。
對他來說,自己可以坦然地面對恐懼,但無法面對看見不義時甚麼也不做的屈辱。這個道理無論在大是大非抑或生活小事上,都是一樣的。有次他跟兒子在屋苑遇到六個少年正圍毆另一個少年,他要兒子等待,自己回去阻止,即便有可能反過來被少年襲擊:「我沒有辦法做一個英雄,英雄終究要消失,犧牲甚麼的我全都做不到。有時對手太強,但我們仍然可用冷靜和幽默的方法應對,令他的統治無法實施,我已經滿足。」
他說:「我們不一定可以戰勝恐懼,但可以跟它相處,擁抱它。要有足夠的自覺,例如知道自己會被拘留多久,你便把恐懼當作囚友一樣,跟它相處。」
盧樂謙:抗爭創造出真正的「地方」
藝術家盧樂謙則提到,談恐懼時會想起「末日」,2000 年大家都很熱衷於末日預言,最後卻沒有來到。然而,相比真實的未日,「反送中運動」所牽起的情緒起伏其實更煩擾。不過,港人在運動中亦創造了很多東西,包括對居住地區的認同,令他感到有被充權的感覺。
他說,運動中途有情緒低落的時候,但他會想起從 14 年到今年的絕望和無力感,或回歸以來香港人身份的模糊:「我自己的成長階段裡彷彿沒有甚麼嚴重的問題,也不會好像外國一樣打仗,到底香港人的身份裡有甚麼?在運動開始時,當然也有憤怒等情緒,但後來被它 empower了,『終於可以建立一啲嘢』。」
盧樂謙最深刻的 7 月 1 日衝擊立法會一事。那天早上,他看著抗爭者以籠車撞擊立法會玻璃時,也曾擔憂會否太過火;後來卻覺得「是這樣的」。「你想想,以往的民主運動好像有一段時間都沒甚麼果效,這次我放下了很多對『暴力』和手段的界線。我覺得我被empower了,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創作的時候,有些東西令我成為我自己。」他說,「其實,現在的我們有機會創造甚麼是『香港人』。」
以往,不同藝術家都提出過建立社區歸屬感、社區認同的想法,卻沒甚麼迴響,可能因為社會未有這些需求。但自從這場運動開始有不同地區的遊行,地區的身份認同就在「誤打誤撞」的情況孕育出現,生活的空間正式成為承載記憶的「地方」(place)。「例如沙田的沙燕橋,名字源於一個棒球隊的故事,但現在提起,就會想起一班抗爭者……」盧樂謙說到這裡一度哽咽,「又例如荃灣地鐵站外面有個垃圾桶,人們在那裡『煲煙』,對一般人來說沒有甚麼特色。但運動後,它被命名為『煙橋』。」
盧樂謙認為,雖然我們很容易有無力感,但其實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想一想自己可以承受多少,是你的責任。」be water 的意義,在於水可以不同形式出現,由此生產不同的東西。
朗天:恐懼是真實的臉龐,也是自由的條件
恐懼也有一個相關的成語:杯弓蛇影。意思是誤以為杯裡的是蛇,產生中毒的恐慌,最後發現是弓的倒影,突然就不再恐懼了。「這是因為你已經知道了真實。」評論人朗天說,「甚麼令你超越恐懼?就是真實。而真實往往是以恐懼作為它的臉龐。」
朗天提到,我們對已知事情的恐懼,例如怕父母、怕警暴等,可能是指「害怕」的心情;而恐懼的對象更多是未知的,最好的例子就是死亡——我們對死後世界的認知微乎其微。
「這幾個月來恐懼更多是『未知』。不在現場的人其實是最恐懼的,因為不在現場的人最不知道發生甚麼事,看直播的人就特別恐懼。」他說,「三木提到的『擁抱恐懼』為何有效?因為當你一定要面對它,就沒有恐懼的餘地,很多經驗告訴我們當殺到埋身的時候其實會『驚到笑』:原來真的會這樣,哈哈哈哈……」
朗天以 14 年 928 第一次面對警隊將以實彈驅散的謠言為例,當時,他聽畢謠言後回到現場,面對警察舉槍指嚇,很多身處前排的人其實都沒有準備,但會「驚到笑」。「像我這像從 89 年過來的人,會以為自己是當年那些勸服解放軍不要開槍的人。『你殺我好喇』,上身後就不再怕,死在那裡便可以了。」他說,「所有未知都會在當刻瓦解。」
他用恐怖片的心理分析加以解釋。為何怪獸的樣子都那麼醜?就是因為它希望你不敢直視,而真正的怪獸其實是「真實」——真實以怪獸的方式令你逃避。「我們其實都是逃避真實的人,這是我們的心理防衛機制。例如『世界上是沒有愛情的』、『沒有真愛』、『沒有真善美』,你接受不了,真實是殘酷的,所以真實才是你最不想面對的『怪獸』。」
當我們直面恐懼、超越恐懼時,真實便會浮現,自由就在這個時候體現出來。朗天形容,「免於恐懼的自由」只是指政治上的自由,當我們穿越恐懼,那是屬於精神上的自由;自由往往在最焦慮和不安的時刻出現。「自由不是感覺,自以為身處沒有限制的舒適生活的感覺。自由是行動,不受束縛的行動,當刻你完全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那可能只是很短的時刻,自由是很難存在的。」好比神學所說的「因信稱義」,選擇信仰的一刻,就是自由所在。
未完的「反送中運動」裡,朗天認為,最珍貴的部分就是很多人都經歷了自由的時刻、成為主體的時刻。盧樂謙提到的身份認同,只有在人們擁有主權的時候才能發生:「主權從何而來?那就是集體體現自由意志、克服恐懼的過程,在行動中站出來,做回真實的自我。」不過,現在人數可能仍然未夠。
(朗天:「自由不是感覺,自以為身處沒有限制的舒適生活的感覺。自由是行動,不受束縛的行動,當刻你完全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我們已在末日和奇跡當中
講座裡,主持鄧小樺也提到自己應對恐懼的方法。她提到 71 後自己曾經歷被恐懼控制的時刻,害怕「攬炒」有機會引發一國兩制的消亡,令香港失去它的特殊性。當香港不再特殊,一直以來從事香港研究、建設香港的工作彷彿都會「化為烏有」。「當時我自己『諗埋咗一邊』。」她說。
她後來明白,這種恐懼的源頭是害怕失去(自以為)擁有的東西。她的應對方法是:拆解擁有的思維,其實你從沒有擁有甚麼。「《道德經》有句『吾所以有大患者,爲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意思是我擁有的東西其實也是要害所在。詩人飲江也有一首名為〈機遇〉的詩:『機遇到來/我得以望著你[…]望著你/我失去好的東西/望著你/我失去壞的東西』,失去一切後,原來也會失去壞的東西。這樣想後,我就不再怕了。」
朗天亦補充,從心理分析的角度說,把事物倒轉才是真相——不是末日快要到,而是末日已經到了;不是將來會有癌症,而是每個人都會有癌症。「不是防止我們進入死亡、末日的狀態,而是已經在死亡當中。事實上也是這樣。」
吳傲雪則提到,過去在美國見國會議員,他們也坦言香港人只是政治鬥爭的棋子,「當時我真的不懂反應,我們有血有肉,到頭來只是棋子。」
朗天回應指,自己的老師牟宗三曾以「魔」來形容共產黨,開頭他不明白,後來想到《蜀山劍俠傳》的「血魔」:「『血魔』有一萬個元神,雙劍合璧才能殺它一個元神。但原來它一瞬間就可以崩解,只是不知道在甚麼時候。無數個法西斯極權都在某一個時刻變得很脆弱,這就是『魔』的非理性特質。未日和奇跡,其實都在當下。」
對於奇跡,89 年曾以為中共會就此倒台的三木,明言自己並不相信。「可是,我們會有小孩,不可以把恐懼的基因留給他們。我們不可以在精神上輸給他們。」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