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子出版歷年作品合集:「董建華不難畫,梁振英最難畫」

專訪 | by  忤尚 | 2021-09-27

從卡通李鵬坐在坦克車上,到李鵬本人壽終正寢,尊子的政治漫畫家生涯已有三十九年之多。揮毫近四十年,對很多人來說已是一生,對香港來說更是足以讓人跨涉「兩輩子」。


這兩輩子以來,尊子一向以筆觸尖銳、擅畫政要醜態見稱——下巴兜兜的葉劉、矇豬眼的八萬五,悉數在他最近的作品合集《生抽香港》和《老抽中國》中重新活過來。


至於為明報慳油墨錢畫的那一點,則仍為香港言論自由緊縮標上重音,久久無法成為句號。


儘管紙上辛辣,但對於記者的某些問題,尊子都是從容回答後多時補一句︰「呢個視乎你點睇。」對於火紅時代的兩大派,他說:「兩邊都好有夢想。」笑咪咪的,淺灰色的T恤隨意地垮在身上,眼神一樣寬容。


不批評任何立心善良的人也許是尊子的天性,但不妄下定論卻是尊子從事政治漫畫家多年以來培養的習慣。因為畫公仔的責任遠比一般人想像中大。


多年前,尊子和一些朋友碰面,才知道對方原來已經移民了。問及緣由,對方笑說︰「因為睇咗你啲漫畫囉!」雖似是開玩笑,但這種無心之言卻一直殘留在他心底,成為警惕。


「政治漫畫和純粹藝術有很大的分別。分別在於社會責任,對自己講過的話有責任。」


嘻鬧是本質 釐清現實是責任


單是抽水沒有責任,但在既定觀眾面前抽水就有了。


「畫(政治漫畫)出來的目的是溝通,是對話,是要對方接受到你的看法,所以要清楚表達,這是重點。如果想到甚麼就畫甚麼,就純粹是藝術,不需要觀眾看到,也不需要人贊同。」


漫畫需要贊同,則非要根據大眾喜好創作,而是要建立公信力、與大眾維持一定互信。讀者看完諷刺漫畫以後會心微笑,笑的該是作者一針見血,而不是笑作者痴言。


「我相信任何政治漫畫之所以會受歡迎,不是因為夠誇張,而是誇張恰到好處,要不然就會失焦。亂咁噏一次兩次可以,」尊子眼中笑意漸濃,「但經常這樣的話,別人就不會再當你是政治漫畫家,而當你是傻佬啦。」


陳凱瑩攝。


在輿論和事態發展瞬息萬變的時代,從事這種每日一篇的工作,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會因為「跟車太貼」而「炒車」。所以很多事,尊子認為「不知道就先不講,等知道多一點再講」。大膽不等於粗糙;在這一層,漫畫就如任何藝術般,是門精細的工夫。


用他的原話說,因為「要講清楚(事情)背後的理念比任何事都複雜」。


對尊子而言,除了好玩、嘲諷,政治漫畫的另一個面向是要釐清現實,「處理表面上很複雜的事情,將關鍵點勾出來」。政治漫畫不單是說故事,而是說現實裡的故事性,又故事性當中的荒謬。這不僅是創作,還是一場邏輯訓練,講求見招拆招,借力打力。


而當權者歷年來搬演的各式戲碼,在尊子看來,實有分三六九等。


對他來說,「董建華那個年代並不難畫,因為都是『懵懵哋』,可以拿來搞笑。曾蔭權時代較平穩,因此畫得比較少。到了梁振英,中港衝突便特別明顯。因為(政治問題)已經不是他自己一個的問題,而是反映了整個中港形勢的轉變。」他特別指出,梁甫上場,他已知道要小心。因為梁與前面兩任特首都不同,「很會包裝,很會轉移視線,(處事手法)比較現代一點,懂得心戰、操控宣傳,高級很多。要怎樣去破解他的說話,然後很快將它表達出來,對新人來講則較難。」


摘自《生抽香港》,版權屬尊子所有。


拆招是第一關,再來是選取角度。尊子以多年前有年輕人於尖沙咀踢大陸遊客的行李箱一事為例。「單純畫他們兩個打架是一種畫法,說中國自由開放讓人出外旅遊、對香港市道有好有壞,這又是一種畫法。」不過比起角度,尊子更在意的是,究竟他的漫畫有沒有把發生的事情好好說清楚?漫畫不是歷史書,自然沒有梳理事發經過的責任,卻多時為讀者消化了複雜的現實。


這意思是,不能光為讀者碎了紙就當完事,還得用碎紙拼出更清晰的圖像來。


又怎樣才算拼得好?這也是尊子從畫漫畫頭一天就開始鑽研的問題。他直言自己從前畫得頗複雜,後來越畫越簡單,有時候又會把背景畫豐富一點,風格多種,皆各適其適。像王司馬的漫畫裡,背景都是屋邨人家的客廳擺設,這樣一來就像「寫小品文一樣」,營造氣氛,「環境可能會令人物講的話更加有意思」;背景裡甚麼都沒有的話,就像唱戲,放一張桌,一張椅,就已經是花園宮殿,「只要畫得好,就能讓讀者想像出來」。


視覺藝術和戲劇在某方面相仿——人們衡量其好壞的準則,多是一句:能畫就別寫、能做就別講。尊子同意漫畫的巧妙在於視覺溝通(visual communication),可是「不囉嗦」和少字不一定是同一回事。「比如說林振強的字也很精彩啊,公仔簡單,一男一女,一高一矮。(圖畫方面)簡單交代,已經足夠。」


多少藝術家,磨筆半生,但求讓人一眼認出。找到風格固然是好事,但不停實驗才是藝術家的不朽秘訣。「當你變化不多的時候,你的漫畫生涯就可能很短,但如果你個方面都比較完備,那生涯可能就長一點,這跟寫小說,寫詩,寫雜文一樣。一方面是技術,另一方面就是你對生命的看法。」


尊子在大學畢業以後,當過背包客周遊列國。他在歐洲的邊境,看到不同國籍的政治漫畫家互相交流,至今記憶猶新;大家都想看看,另外一個地方的人,是怎樣批評他們的所屬之地的呢?


當時,他來自一個甚至不曾教他怎麼看懂一幅畫的城市,深深地感受著這一切。


出書為正視聽 歷史領情與否非所慮


多年後的今天,尊子已是香港政治漫畫界的泰斗,不僅看懂了畫,也看懂了很多人和事。他翻看著自己被編成五百多頁的歷年作品,依時序排列,一切比記憶整齊;往事並不如煙,很多事情慢慢清晰起來。


尊子秤了一下手中的紙杯咖啡,緩緩地說:「(把所有漫畫)結集在一起的時候,就發覺,其實在一開始寫《中英聯合聲明》和《基本法》的時候,中國大陸都已經是有心呃香港人。」他繼而解釋,「每一個領導人上場都說會保證香港一國兩制,但每一次的政制改革都會留有一手,或者根本就全部都有最關鍵的控制權。」


摘自《生抽香港》,版權屬尊子所有。


另一個在書中顯得頗為明顯的歷史軌跡,就是中國政府對於香港態度。「以前,如果在經濟上或面子上需要香港幫忙,他們多少要依靠香港製造一個開明形象,做事都鬆手啲,講話溫柔啲,就算欺騙你,都要氹你。但當他們有了強大的經濟實力,即使欺騙你,也會用強硬的態度;要就要,不要罷就。」


以上種種,無論明眼人看得如何真切,卻也能在朝夕間被竄改。所以尊子出書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把真實的歷史記錄下來。他觀察到,坊間書店裡賣的書,越來越多是以大陸的角度看香港,很多漂白和篩選。


「我很擔心,下一代究竟還能不能夠看到一個完整的歷史,或者起碼是持另一些看法的歷史,所以我想,『大佬,我整嚟擺喺度先』,」他從容地形容這份慌張。「這不是網上的東西,洗掉就沒有了,是一本實體的書。希望就算頂唔耐,都頂得一時。」


在龐大的時間面前,用政治漫畫作紀錄,意義有多大?尊子依舊從容。「中國四、五十年代時的漫畫家已說漫畫冇用、評論冇用呀,在整個中國的發展歷程裡只扮演一個很小的角色。」眼裡還是和藹,「又有人話畫漫畫好大作用,推動社會。呢個視乎你點睇。」


那麼就個人而言呢,有沒有無力感?「經常都有㗎,幾十年來都是無力,」他坦言。「放遠啲睇囉。很多時候,結果都不是即時顯現。可能要一小步一小步來。睇唔到呢樣嘢的時候,無力感就會好大。」


可能徒勞,可能不徒勞。這種無用的話,就是大部分事情的實情,尊子彷彿早已看透。「反正你畫甚麼都冇咩人看,總之就是讓編輯塞進版面,讓報道不要那麼齋,哈哈。」


另一方面,政治漫畫家的意義並非全然由大眾或後人賦予。「看歷史,能應對事情的(政治漫畫)也並不是太多。就算是英國的漫畫家David Low,花了無數的漫畫,但坊間採用的,其實來來去去都是那十幾張。」可是這絲毫不損這些作品的珍貴。「(政治漫畫在)視覺上其實可以說明到很多問題,能很立體地表達到當時人們對事件的評價。」時人的感情、對某些人物的感覺,都在框裡,只要有人來翻閱,他們就一直都在。


無論是為搏今人一笑,還是為一個世紀以後的試卷做材料,無論是作為歷史註腳還是正文,無論歷史領情與否,這些都彷彿與他無關,都是後話。


那個年代,有關香港的爭論還是爭論而已


中港兩地間在九七前後的角力與張力,不僅反映於尊子的漫畫裡,也深刻地嵌在尊子的漫畫生涯裡。


有關於尊子的漫畫家生涯的開始,較多人知道的是,尊子最初為胡菊人的《百姓》半月刊兼職畫漫畫,在《明報》當全職記者。後來,他的漫畫傳到《明報》時任總編查良鏞眼前;查細問之下,才知道這個生鬼畫家是自己報館裡的人,於是也讓尊子在《明報》操起畫筆來。


「九七以前,真的很多報紙都想找政治漫畫,態度也很liberal,甚麼意見都可以畫出來,因為他們的目的是吸引讀者注意,不會齋得字。」他頓了頓,「九七以之後突然煞停了,報紙開始慢慢退,不再要政治漫畫;漫畫不是文章,內容難以更改。」


九七來臨,那個人們縱然在觥籌交錯間爭論香港前途,卻能保證酒燙心不燙的時代過去了;把時間撥回去,那個讓人還能癡迷地有一秒幻想九七也許不會來的時代,那個「社會主義好」不會被當作笑話的時代,到底是怎麼樣的?


那也是「尊子」慢慢成形的時代。


陳凱瑩攝。


一九七四年至七八年間,尊子在中大修讀藝術,趕上了火紅年代。校園裡,大家都在辯論時事,殖民地社會的好壞都掛在嘴邊。當時政治化的情況,雖和近年香港大專界活躍於社會運動有點類似,但一個是大理念相同的方法之爭,問的是中國和香港可以怎麼活得更好;一個是理念衝突下、真正的前途之爭,問的是香港怎麼活下去。兩個年代,氣氛大有不同。


聽聞您說自己當時是個「騎牆派」?記者試探地問。尊子哈哈笑了兩聲,說是「有需要」的呀。


「因為(社會派和國粹派)兩邊都很有道理,很有夢想。」對於剛入大學的尊子來說,兩邊的思想都很衝擊;可是尊子就像一塊可塑性極高的大海綿一樣,把所有的衝擊都吸收下來,一貫地,對凡是出發點好的事情,都賦予理解。


「從我的同學看來,其實兩派之間沒有一個直接的對立,沒有一個前途上的爭拗。變相大家都是在噴口水,都是在噏。」


口沫橫飛間,四人幫倒台,文革來到尾聲。「政治統戰、宣傳的方向都已經開始轉變,他們(國粹派)也在改變,已經不是以前的死忠派,但社會派的也還未服氣。」


即使對國家和香港的想像不同,可是大家總能在辯論以外的時光好好相處,彼此重惜。「好多文藝刊物雜誌的活動,都是傾向國粹;電影會就通常屬於社會派,但兩邊都傾到偈。當時來講,政治沒有一個很明確的黑白分野。這是後期四人幫倒台後的事。就算是在國粹派內部,也有很大的分裂、很大的反省。有人驚醒,自己原來是被欺騙了那麼久,都在重新回憶自己講過的話,點去兜翻住......」


他語氣中透露著理解。「事實上兩邊都不是壞人,都沒有甚麼陰謀,而是中國、香港應該怎麼走的一個看法。」那時候,人心雖然浮躁,但大局一天未定,再多的矛盾也能當作純粹的爭論看待。


人們臉上還有朝氣,在各種不確定性面前,沒有贏家輸家,於是耳紅面赤過後還能躊躇滿志地拍拍對方的肩。


尊子筆指政權,狠諷狠刺,從來毫不留情,卻似乎無法批評任何懷著善意做事的人。當騎牆派的好處,就是兩邊的聲音都聽得清楚。而善於理解不代表沒有看法。進入鄧小平時代,尊子和其他關心國事的年輕人一樣,不禁為之振奮,看到烏雲的邊緣逐漸染上了曙光。


「有傷痕文學啦,不同政見的人走出來啦,魏京生啦——雖然後來被逮捕——還有油印小報、各種出位一點的文章。」


也是因為一度這樣炙熱的盼望,才換來的《老抽中國》自序的第一句:


「小鄧啊,你搞什麼改革開放呢?由得毛主席萬壽無疆帶引國家沉淪到底算啦,在絕望的境地,夢裡的餡餅才最甜美啊。」死水死透了,或許會有新世界。不過六四天安門屠城以後,大家明白了,如果要徹底崩壞,也未必要靠毛主席。


鄧小平為車子安上「四項堅持」的四方車輪,畸形地前行。


摘自《生抽中國》,版權屬尊子所有。


大學匆匆四年,不單打磨好尊子的政治觸覺,還在藝術上為他帶來啟蒙。他學到,藝術和政治的關係是世界性的,而不單是在中國、香港的現象。「無論是表現主義還是社會寫實主義,還是美國的Ben Shahn,都很影響到我。不管是達達主義還是立體主義,都是社會的反映......」


「都是用一種社會上的反叛,去兌現當時文藝理論的反叛。」


尊子回憶,當時自己習慣了這種思維,大學時又常參與學生會活動。畢業後搞出版的同學,很快就記起了他,請他幫忙,做「廉價勞工」,想必年輕的尊子也是笑嘻嘻的答應。他一開始在《新晚報》畫插圖,後來在因為師姐的關係,在《中報》才開始畫些本身有內容的漫畫,又後來因為胡菊人為《百姓》半月刊畫。之後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我們畢業的時候,剛剛好是中英談判時期,香港的角色地位已經開始轉變,原本穩定的社會環境突然多了很多評論,報紙裡寫政治的人逐漸多了起來。面對前九七前途,大家都好像占卜一樣——到底香港未來會怎麼樣?」


《生抽香港》就是以中英談判揭開序幕的。可是對尊子來說,中英談判並非讓他最深刻的時期,六四才是。因為依尊子的記憶,那一場所謂談判只是一堆模稜兩可的說話,香港人沒份,只能在旁邊指畫。這種不深刻,也最讓人無奈。


「我只係一個大水池入面的兩滴水」


二十多年後的今天,香港爆發反送中運動,相比起五年前的雨傘運動,抗爭的模式和訴求大大改變了,只當權者的手法不變,仍是一味打壓。


記者很好奇,尊子有沒有一度覺得難以理解年輕人的立場,或者是需要時間去適應年輕人的抗爭手法?


「又未至於,因為看歷史就會知道,事出必有因。當你分析的時候,只能去講它背後的成因,推算下一步。至於應不應該,冇得好講。」


顯然,對於總是願意理解和體諒的尊子來說,這問題很多餘。


若未來尊子再出漫畫合集,則反送中運動將成為其中一部分,因為尊子還在《明報》和《蘋果日報》畫漫畫,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打算。


畫了這麼多年,熱情可有冷卻?尊子給記者第二個「未至於」。他在中國見過、在法國也見過那些畫到九十歲,筆觸還是很尖銳的畫家。他相信這種事情非人人所能,也看運氣和個人,但保持熱情是有秘訣的,就是那亙古真理——對事物的好奇心。


陳凱瑩攝。


「好多嘢我都想知道,」尊子由衷地說。「我只係一個大水池入面的兩滴水,就算光是畫畫技巧,也有千百種方法,怎樣去令人感動、令人去看的,都很深奧。」以有涯隨無涯,尊子似乎從未倦怠。


訪問將近完結,八號風球還未下波。我們坐在冷氣充足的商場裡,瞞過了外頭的風雨飄搖,瞞不過記著風雨飄搖的自己。於是記者向尊子求一段對香港人的寄語,當是回歸現實的過渡。


「我本來以為香港人都企得很硬,但現在看這些政府官員,原來去到某些情況,都可以不堪一擊。只能寄望其他人能夠企得硬啲。很多事情都是要互相堅持的,每人都堅持自己那一份,就算面對逆境,未來可能不如預期,我們都應該要有尊嚴的站出來。」


是的,尊嚴。有時候以守護生活之名無法服人,原因在於,在生活之前,我們守護的是生而為人的尊嚴。而守護尊嚴的必要,應從何解釋?


尊子跟我們道別,轉身去和從前報社的舊相識打招呼。那是一個我沒有經歷過的時代。


行文至此,離示威中女救護員被警方射爆眼一事,事隔五天。當日,尊子的畫裡沒有了日常的諷刺,少女的雙眼流下一行淚水,一行血。這是尊子所說的真實的歷史,而歷史不會忘記。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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忤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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