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五月一日,盧麒十九歲;二零一八年五月一日,盧麒七十一歲——如果他還活著。二零一七年「生果金」港幣一千三百二十五元,二零一八年調整至港幣一千三百四十五元,金額增加了港幣二十元,如果盧麒仍然活著,他會為這二十元再次上街抗爭嗎?還是如長毛所言,六七暴動所催生的「青年政策」,早已將他馴養成千人一面的順民?
終究是六七暴動淡化了群眾對六六騷動的想像?即便是為騷動「犧牲」了自己的盧麒,也敵不過大眾對「燒肉和尚」蘇守忠的記憶?跟長毛說起這段歷史,被隱藏的、被淡忘的、被嫌棄的一段歷史,消逝如死亡對生者來說,原來不過爾爾。「他的死沒有人注意,對香港來說亦無意義,香港是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很少持份者想講真正的歷史,不同的持份者各有不同的利益、不同的記憶,這段歷史或多或少令他們感覺恥辱。」
還是黃碧雲,始終如一地以書寫誌之銘之。她說《盧麒之死》是一部「非虛構小說」,「字義衝突,互相出賣」,在虛構與現實、抒情與資料、括號與引號之間,文字背後那個黃碧雲,怎麼那般熟悉?「如果弱者和少數人被界定為弱者和少數人,當他們有了弱和小的身份後,最弱最小最無聊的都可以成為大。」殖民地的歷史、盧麒的歷史,不分大小,都有書寫的必要與需要。
寫作很難 連觸動記憶也無力
殖民地的歷史,由一紙《南京條約》開始。「她原本的計劃是追溯《南京條約》簽署後的事,做資料搜集的時候發現了盧麒這段歷史,作家最重要的是有衝動去完成一件事,我叫她先寫起這一段再算。」六六騷動的時候,長毛十歲,常常跑到盧麒「吊死」的牛頭角徙置區去玩,關於盧麒的謠傳他聽過不少,「四眼仔喺上面住」、「有個怪人住喺度,被捉了」,在認識的人之中,大概沒有人比長毛對盧麒知道得更多,長毛鼓勵黃碧雲寫,這就是《盧麒之死》的由來。
「徙置區那種屋大家現在都想像不到,木做的窗,打開了窗就見鐵絲網,當年的佐敦谷徙置區就在淘大花園後面,淘大花園以前對出已經是海,牛頭角火船,由筲箕灣開過來,佐敦谷到觀塘沒有路,都是蠻荒之地……在香港很難講歷史,很多東西現在都拆了,大家再沒有憑弔的機會,更何況是黃碧雲?她連觸發自己的記憶都沒有能力,所以她這次的寫作很難。」關於盧麒,以至盧麒之死,除了於六六騷動一年後出版的《一九六六年九龍騷動調查委員會報告書》及不同報章報導外,幾乎沒有甚麼特別記載,長毛說黃碧雲為了寫作《盧麒之死》,特別前赴倫敦搜集有關資料,她對盧麒的認識,也許比長毛少了點感性經驗,但看她筆下對盧麒的描述及追記,盧麒在她心目中似乎慢慢變得立體,以至在時空交錯的資料拼貼與敘述之中,我們仍能搜尋出六六騷動的脈絡,以至逐漸明白,盧麒之死只不過命運使然,一如長毛所說︰「性格決定命運,要是他不去找蘇守忠,他的人生可能已經不同了。」
擁抱生活 又是誰令盧麒吊死?
聽長毛談及那些湮遠了的人和事,忽然想起書中一段︰「香港統計處一九六一年的人口統計,來自香港九龍新界及海上即原居民,二十六萬【……】即來自中國大陸及台灣的人口,二百六十萬,比香港原居民多十倍。」香港的故事這麼難說,說香港人的故事,會不會就容易一點?
要說人的故事,在那艷情年代發生的盧麒之死,大家都忘記了,黃碧雲卻未敢忘卻,貧窮、孤獨、黑暗,如像大樹之根一樣將她緊緊抓住。「誰令盧麒吊死?」作為貫穿整部小說的問題,黃碧雲並不急於給出任何答案,她似乎更著意向讀者提出問題。如果盧麒不是「被吊死」,那他自殺又是為了甚麼?長毛看黃碧雲筆下的盧麒,就如卡夫卡《變形記》的格里高爾一樣︰貧困,孤獨。「蘇守忠、譚日新、歐陽耀榮……盧麒是他們之中最勇敢的,他做的並不多,後來卻成為眾矢之的。卡夫卡說令他沉睡的是奧匈帝國,盧麒何嘗不是一樣?」難以言傳的孤獨、伸手即及的困頓、似無還有的出賣,三者之中任何一個原因,都足以成為盧麒厭世的理由(如果厭世需要理由),而偏偏,三者均與盧麒相關。
一個從中國大陸來港的青年,在左派學校讀書,當走難來港的上一代並不以香港為家的時候,盧麒這一代人,卻為了天星小輪頭等收費加價五仙絕食、抗議,但頭等船艙,又豈是盧麒他們願意或有能力負擔的呢?長毛說︰「那一代人開始覺得香港是他們的家,甚至覺得自己有權去改善這裡的生活。」原本是無關痛癢的事,卻成了一代青年的切膚之痛,既然香港的故事這麼難說,盧麒的故事為黃碧雲提供了梳整歷史的線索,動人之處,其來有自。
守望靈魂 尋找躁動青春本源
青春的躁動,令同代人惶惑不安,但後來者視之,卻發現躁動的根,早就停止了生長。大家都記得六七暴動,但盧麒與同代人於六六年這一役,無非就是七十年代青年激動化運動的前奏,卻因著市場、「無厘頭文代」戛然而止,如風走入曠野之中,無影無蹤。「現實太痛苦了,香港人都不敢面對現實,加上六十年代之後消費主義粉飾太平,消費代替了創作,市場要喜劇便大量生產喜劇,但喜劇精神其實很膚淺。」
現代文化產業以大眾為對象,但大眾之後再分眾,「冇咗上帝但又要有小教堂」的山頭主義,長毛亦不禁莞爾。「沒有甚麼對與不對,但自己就最正確,這跟文學藝術的本意是相反的,如果我們不追求本源,人又有甚麼意思?文學的追尋就是叩問自己是甚麼。」
無論是身為老朋友還是作為讀者,長毛在黃碧雲身上找到這種漸次失落的東西。「黃碧雲無法駕馭這個題材,時間的跨度太大,她跟我們一樣,距離那個時代太遠了。但她的嘗試無疑是一種創新,藉著意識流與蒙太奇來組織歷史與報導,從《南京條約》開始至盧麒之死,盧麒之死雖然只是歷史中其中一個章節,卻深刻地反映了那個年代的精神面貌。任何一個最黑暗的社會,都會有人用藝術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感覺,黃碧雲就是這個人,她抓緊香港社會的精神脈搏,嘗試從盧麒的命運說到香港的命運,good job。」
於是又想起黃碧雲如是說︰「而我們都說,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守望者,或,要寫出普遍的人性,其實就是說,我就是所寫的全部,即所有之最大。」
黃碧雲《盧麒之死》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