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盧麒之死》的情感底色——回應譚以諾

書評 | by  李薇婷 | 2019-01-03

李薇婷回應譚以諾4


(編按︰李薇婷〈檔案、情感與群眾︰《盧麒之死》的文字與色彩鑲嵌術〉一文於「虛詞」刊出後,引來評論人譚以諾以〈以檔案構成複調──回李薇婷評《盧麒之死》〉來回應。作者再撰本文以回應之。)


近日,譚以諾回應我刊載在「虛詞」的《盧麒之死》評論,六項意見引起我許多反思。在回應前,實在要講句多謝,因為他的回覆,令我的評論沒有成為單聲道。我亦期待有更多《盧麒之死》的讀者回應我拙劣且尚待斧正的分析,借此衍生更多與小說相關的討論。這才是評論者最感高興的事。


從檔案到小說

關於「檔案」的理論資料,可參考我在「微批」所寫的《盧麒之死》評論,內有關於檔案學發展的簡要描述。[1] 事實上,我並非要把理性與情感設定成二元對立,情動理論的相關討論已經說明了兩者是不對立的,這亦是我為何要引用情感歷史(affective history)來解讀盧麒的原因。從情動理論引伸出來的情感歷史,對應點正是傳統檔案學、歷史學的問題。所謂檔案的「冷」特質,接軌的是傳統意義下檔案學研究與歷史研究的合作模式。我們的理解沒有衝突,只是我的對應點是傳統檔案學研究的規則,而譚以諾則直接將檔案置於新歷史主義的目光底下。


《盧麒之死》恰好是理性與情感兩者並不矛盾的書寫例子。傳統歷史學概念的缺乏,德希達已經為我們提供了說法,並將檔案的建立論證當成一種詮釋的方式。而近兩年,亦有德國學者勾出傅柯在《知識的考掘》內將檔案與話語連結在一起,來反省檔案學的理論基礎。問題是,德希達以精神分析來將檔案詮釋說成內在衝動,卻未及說明詮釋的線路與根據為何;傅柯將具連續性(分類與歸檔)的檔案說成是話語體系的運作場所,服務於他所說的斷裂的歷史,卻沒法說明這過程如何進行。但是,我認為這補充還不夠,情感歷史在此成為有力的補充。透過情感歷史理論的運用,可以從理性分類與挑選的檔案學內重新勾起情感線索。抽出情感線索之後,不是停留於將某些語言表述歸納為某種情感,而是再看深入地理解情感與檔案的關係,繼而探索歷史事件的內部情感。即是,為何在檔案內A與B文件可以結合成某種情感結構?情動的概念幫助我們理解能指與所指之間何以結合、某話語內文獻與文獻(或傅所言之聲明)的關係如何建立起來,繼而組成歷史。


我同意譚以諾認為《盧麒之死》是一場對檔案的重新編碼,建立了眾聲喧嘩的盧麒形象。不過,編碼未能解釋安排檔案連結的「魔圈」。這就回到我提到的,黃碧雲集中於挑選有助理解運動背後情感元素的檔案內容。舉例而言,我們很難想像一部歷史書會記錄以下的資訊:盧麒早上與呂鳳愛吃早餐,而晚上呂鳳愛卻和盧景石吃晚餐。運動的口供證詞與報告,可以寫成社會學科論文,又或是成為一本強而有力地引證史實的歷史書,但是,黃碧雲卻抽取三人約會的部份,用以處理運動背後的青春戀愛。如此抽取,是為了呈現青年運動的某種氣氛,用以解答所謂青年盧麒「有一般十九歲青年的狂熱」究竟是甚麼意思。又例如,敍事者說「群眾之中的快樂,很快變質」,[2] 關鍵詞是「快樂」。在這裡,群眾運動為何「快樂」,變質又衍生何種情感,是黃碧雲組織檔案文獻的側重點。於是,接軌的檔案文獻,不是四月六日亂事細節,而是︰


「密雲,有時有雨或行雷」,歐陽耀榮早上回到中環天星碼頭,「沒有見到任何人。再返回九龍方面碼頭,見譚日新獨自一人在紙皮上用紅漆寫字,便上前叫他回家。」[……]「我很害怕」是歐陽耀榮被捕、控以煽動他人暴動罪[3]


有雨、行雷與密雲,暗示外界情形有變,而歐陽耀榮的「我很害怕」,亦暗示了運動變質的方向。換言之,黃碧雲在編織檔案關係時,著重的是要勾出事件背後的情感,再思考情感如何推動文獻的語言表述,繼而重新安排檔案文獻、文字的秩序,把情感重新連結起來構成歷史。


情感經驗的更新

譚以諾的第五點回應,提及黃碧雲小說語言上的「複調」,這一點,我的老師黃念欣教授早有詳細分析,這的確是黃碧雲的小說技藝特色,而且正如譚所言,這複調在《盧麒之死》將之再推進一步,正如我在「虛詞」的上一篇評論開首便說:「同時肯定引語內容,又由於組合大量引語來解釋同一命題而衍生新的(甚至矛盾的)意義。」這複調至少有三重:黃本身[]內的文字,再加上檔案引文之間、引文與[]之間,只要讀者願意細讀,《盧麒之死》一定如同Kinder出奇蛋一樣滿足你三個願望。但我更關注第六點,關於non-fiction fiction。是矛盾嗎?抑或互相抵消?非虛構的虛構究竟談的是甚麼?五月三十日科技大學舉行了「華語科幻」研討會及作家對談會,最後一節的與談嘉賓是閻連科,新近出版了《速求共眠》這部「我與生活的一段非虛構」小說。我想把所謂non-fiction fiction再推前一步,這是兩位作家都同樣看見了當代小說的書寫困難,並透過non-fiction fiction來尋求出路。


事實上,non-fiction fiction的概念,「虛構」與「非虛構」互相抵消了各自的意義,於是,小說回到最根本,如同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所論及的生成故事來源:口述傳遞的經驗。不論科幻、魔幻寫實、後現代拼貼等小說的書寫手法,都不過是小說家透過調節敍事方式來捕捉真實的手段。然而到了今天,現實已經如閻連科在研討會內一再強調的「現實比虛構更虛構」的狀況,小說的虛構成為滯後、延誤的想像,趕不上現實的變化,那麼,文學還可以做甚麼?還可以如何捕捉真實,同時又予人未來的想像?《盧麒之死》的寫法最令我驚嘆不已的,就是在拼貼、轉述、翻譯非虛構的資料(真)的同時,把事件內部的情感結構,那些情感經驗,記錄下來,並透過六六、六七、六四與年初一等事件的內部延伸,更新了這些情感經驗。《盧麒之死》的非虛構,將被現代科技以及敍事所扭轉與貶值的經驗(即故事),重新提高並昇華,讓文學再一次可以與現實並駕齊驅。《盧麒之死》的意義,遠超於所謂重現香港史,又或是延續「詩史」傳統般以文學記錄歷史,而是把「小說家閉門獨處,小說誕生於離群索居的個人」、「寫小說意味著在人生的呈現中把不可言詮和交流之事推向極致」[4] 這種現代小說的特徵消除,重新在文句之間開啟交流、更新經驗的可能,於是,上述那三重複調就有了超越語言風格的意義。也許各種小說技法都有其時限,正如寫實主義在當下向世界謝幕,《盧麒之死》著重情感經驗,重新開啟了小說與外界溝通的路徑。當我們在小說中閱讀到情感,就像聽到一個他方的故事,因為內裡的情感氣氛的牽引,延伸出其他共鳴,轉化成自身的情感經驗。


[1] 李薇婷:〈歷史沒有教會我們甚麼:淺談黃碧雲《盧麒之死》〉,《微批》網站:http://paratext.hk/?p=837

[2] 黃碧雲:《盧麒之死》(香港:天地圖書,2018年),頁47。

[3] 黃碧雲:《盧麒之死》,頁48。

[4] 本雅明:〈講故事的人——講尼古拉.列斯克夫〉,《啟迪:本雅明文選(修訂譯文版)》(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2年),頁123。


黃碧雲《盧麒之死》小輯︰

劉平︰〈長毛.盧麒.黃碧雲〉

李嶶婷︰檔案、情感與群眾︰《盧麒之死》的文字與色彩鑲嵌術


延伸閱讀

作者其他文章

李薇婷

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評論人、自由撰稿人。曾創辦《字蝨》評論網、曾任《字花》編輯,文章散見《明報》、《明報周刊》、《字花》、《映畫手民》等。研究範疇為文學理論、女性主義、現代文學、香港文學、文化及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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