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巿行者日記》與狄雪圖的步行理論

藝評 | by  鄧小樺 | 2019-03-02

「步行之於都巿系統,有如言語之於語言或表述聲明。」

因為黃志恒策劃的「火花!城巿行者日記」展覽前言引述《日常生活實踐》中的這句話,讓我又回去重讀理論家Michael de Certeau(狄雪圖,又譯塞杜/塞托)。他是在研究院時其中一個受到教授重點推薦的名字,當時我記下的重點是生活每個細節都可以是讓主體變化違規的機緣,然而那些結構主義符號學方法、一再對於意義的塗抹消弭,總是在記憶中難以捕捉。

狄雪圖的「城巿漫步」論述從具體而入抽象。文章先由現已夷為廢墟的世貿中心107樓俯視曼哈頓,綜覽以各種極端矛盾組成的都巿景觀,並以主體的角度將「觀看」提升為一種「知識的情欲」。從高處觀看當然是神的視角,而相對而言的漫步者則在低處(如今稱為「貼地」)以身體依循「都巿文本」的草寫與筆劃,其日常、模糊的經驗,實質可視為對於「都巿文本」的不斷重寫,顛倒、移動、重新累積著城巿各處空間的功能與定義——「都會生活」由此叛逆了「都巿規劃」,人以變化、違規、流動,擾亂並重寫了以純淨分割為原則的全能規劃視野,此即狄雪圖喜談的「策略」。

個體日常的生活策略,不斷改變而且難以被徹底解讀,但這種空間運用實際上創造著社會生活的決定性條件。狄雪圖談及「步行」,而他是以一種反面的、解構主義的方法談到它:行走充滿著無數的異常現象,即使我們可以記下行走的軌跡,「經過的行動本身」都已只能以匱乏的方式存在。「實踐」因此佔據無可取代的位置。接下來狄雪圖在黃志恒引用的那句話之後,進一步闡釋步行如同言語的述行(Speech Act)性質:它是行人挪用(appropriate)地形系統的過程(如同說話者援引並使用言語);它是場所在空間上的實現(realization),就如說話是語言在聲音上的實現;最後,行走是各種分立的位置之間的關係,以動作形式存在的實際(pragmatic)契約——不是規則,而是更流動的,契約。

回頭一想我竟覺得,「述行語言」(Speech Act)這觀念在後結構主義及解構主義那裡,有一種接近精神分析中的「小對形」(object a)位置的高度。它意味著「我一旦說了就等於我做了」(例如「我發誓」這句話就是發誓本身),進而可推展為「我一旦說出它就已存在」,從事虛構者可視為高端信念。而若以此去理解步行,則是「我走過,世界便存在」。

狄雪圖先是把步行與語言符號系統作對應,然後描述步行者如何發揮、推翻、試驗場所的功能,並推論其價值(包括真理價值、知識論價值、倫理學價值)。然後,他進一步對步行進行「修辭」以至「風格」系統的分析(其抽象思考的構築能力實在是高超的),並進入存在方式及行事方式的層次。各種無目的漫遊的風姿動態,將場所從原有的專屬中釋放出來,意義重新被懸宕而處於創造性的狀態。場所的固有公認意義被稀薄,出現記憶與敍事,而我們在「不存在」中體會到「存在」——回到場所的初期,依靠消逝的童年之記憶,也是一種在空間中作為他者而過渡到他者的經驗。狄雪圖的理論脈絡繁富,在這裡我就讀出精神分析的色彩,並謹記他的理論始終是他者的理論。

行路策略擾亂都市規劃
在香港,我們幾乎無法相信,可以有一整個視覺藝術展覽是根據一套理論而策劃出來,這個城巿實在是太反對抽象了。但重溫狄雪圖的理論後,我則傾向認定,黃志恒對狄雪圖的引用絕不止於斷章取義或只作為一個起點,而是將其思想貫穿在展覽的編排中。

展覽的鋪排結構與狄雪圖的「城巿漫步」一章結構,有微妙的呼應。從戈登.馬塔—克拉克《實體所有權:不動產贗品,「雷格公園」(水泥地停車場),3165號街區,第155號拍品》、弗朗西斯.埃利斯的《柵欄》、梅麗莎.凱特.克里斯與蘇姍.特朗芙的《香港樓梯文獻庫》,從個別的街道物(水渠蓋、紐約中央公園柵欄),推展至香港整區的樓梯街資料整理,是由一些特定的刺點,去展示場所的性質,就如由個別詞語,慢慢組成片語,意義逐漸揭露而層次增加——或者以字典比擬:前兩者像個別的字那樣意義聚焦,樓梯文獻庫則像展示一整個部首。而法比安.活查與吳佳儒的《獨自同行》,柳凱瑩的《某天我們一起各自走》,則是成形但隨意的句子,《獨自同行》是多層次的集體隨機(不)協奏,《某天我們一起各自行走》則散碎如小詩。到林東鵬的《〈好奇匣.香港〉之作客家鄉日記,第一至十頁》,構築完整而有個人語法風格,則是成篇的作品了,它並且回到了狄雪圖該文最後「記憶中的場所」的相近收結點。

在訪問中,黃志恒低調地把六個參展作品稱為「步行經驗的六種整理方法」。而必須補充的是,展中大部份作品都有著狄雪圖所一再強調的,行人以自己的策略去重新擾亂都巿原定純淨規劃的反叛性。馬塔—克拉克的方式是在資本主義都巿中覻隙瓦解土地擁有權及規劃權的實驗;弗朗西斯.埃利斯的《柵欄》改換了紐約中央公園水池的柵欄而讓它成為「發聲」之物,實在很狄雪圖。《獨自同行》和《某天我們各自一起走》,改換了時間與空間的維度,引入隨機的亂數,並自定契約。

《香港樓梯文獻庫》和《〈好奇匣.香港〉之作客家鄉日記,第一至十頁》則因為出現了「固著性」,也出現了「人」,因此與狄雪圖那種抽象並具分解性的風格有點不一樣。而在展中,這兩個作品是最受注目的。尤其林東鵬以視覺及立體方式呈現步行日記,同時旁涉韓麗珠、陳智德、蔡炎培等文學作品,其抒情氛圍及七寶樓臺般的呈現方法,並出現在一個相對抽象的展覽結尾處,實在很討人喜歡,筆者亦一再看到戀戀不去。但那種主體的強烈聚焦性,大概是要被狄雪圖拆解的(筆者大概有一種抽象的包袱)。

當然我承認,如果從黃志恒在策展前言中提到的展覽意念來源《玻璃之城》(保羅.奧斯特著)來切入本展覽,視點與評價會相當不同。筆者猜想,黃志恒讀過地景建築學位,應深切體會到在抽象高遠的理念構築中,須有「人」的存在,在展覽中能體會到這種人文關懷。貼地、「目中有人」,很好。只是,能看到這個具有如此抽象高遠脈絡的策展,實在讓筆者興奮到忍不住去溫書再浮想聯翩、從另一角度過度詮釋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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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小樺

詩人、作家、文化評論人。《文學放得開》主持。著有詩集、散文集、訪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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