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賽城內有很大的陽光,日子明亮,愈明亮就愈見城內男女的受困和哀愁。在那個港口城市,外邊有一片藍海,北面想像中有大批納粹德軍推進,城市陷落的消息從巴黎到里昂,從里昂到阿維尼翁,無一倖免。逃跑到這裡的男子不知如何是好,而一名女子搭上他的肩膊——啊,認錯了。女子其實沒有說出話來,眼神確認過,她又再匆匆離去。
《時空中轉站》是我今年看到第二部回應歐洲難民潮的電影,相對起《天使墮人間》(Jupiter's Moon)裡一個身懷異能的少年,以飄浮空中具現化他者與歐洲本體的良好願望,《時空中轉站》來得更深沉抑鬱。沒有願望成真的一天,在馬賽的男與女最後只能變成穿梭人群的幻影,或滯留的血肉。
法國南部景色很美,為何一顆心卻隨著角色們的露面與消失,漸漸沉下去。猶太人Georg在巴黎受託送一名作家離開,兩個人上車,一個人下車,Georg拿到了作家的手稿和身份,沒料到,作家的妻子Marie一直在馬賽等候、找尋丈夫。於是,Marie對Georg的誤認不全然是意外,而是在她的想像中,別人口中再三提到丈夫的名字。美國領事館的職員或許這樣對她說,對的他已經到了馬賽,他只辦一個人的過境簽證,女士,別再哭了。彷彿,每當她到達一個地方,丈夫就剛好離開。
這個永恆滯留的時空像船,船在電影裡有登場,但是船沒能到達其目的地;即使是乘客,也未必能順利登船。當Georg站在窗邊看船(是一艘現代郵輪),船在當下的構圖上由左至右漸漸沒入窗緣,船消失了,也沒有任何一個鏡頭拍船上的人,包括Marie,以及後續的航行。隨著電影不時出現的畫外音,慢慢觀眾知道所有劇情出自一間名叫Mont Ventoux的酒吧內,侍應複述Gerog的故事。
「船容與而不進,淹回水而凝滯」。屈原《涉江》有此兩句描寫船行駛得很慢,水流捲起漩渦,這可能是事實,但更令人信服的是,人從來對時間有主觀的心理作用。連結到電影嘗試把發生在二戰時的逃亡經驗,連結到今天的歐洲難民潮,這種時空錯摸,又能自圓其說的關鍵,便是捕捉到人類在憂慮的生命狀態之中,如何感受時間。
當Georg作為一個二戰流亡者,遇上馬賽的北非難民小孩,荒誕卻又極富思想衝擊。半世紀多之前,歐洲人逃避納粹,紛紛出走到美國,今天似乎由非洲或中東難民重演,但導演Christian Petzold拍來沒有半點苦情,而是透過把兩個年代的人共置於一座城市,審視當中眾人的言行,冷靜沉著。這並非是其首創,如Chantal Akerman的《A Young Girl at the End of the 1960s in Brussels》,角色是60年代的人,場景卻是90年代的比利時。女孩的生活如跳舞,如與男人陷入熱戀,如他們雲雨後的交談,原來會有一些物事跨越時空,並行不悖。
如果說,時間是線性,一直往前,我們很容易會想到「進步」,舊的傳統,舊的惡行,舊的壞人,統統會隨時間而被拋棄。然而,這又解釋不了為何世界上總有那麼多重複出現的事件,只是人物位置相異。馬賽城內,兩個時代的人都有著同一種感受時間的心緒——對於不可知未來的憂慮。為了從某一種危機逃走出來,難民與逃亡者承受著朝不保夕的憂慮,辦得到簽證,要擔心能否成行;住進了旅館,要擔心老闆可能告密。每天每時每刻,腦海裏充滿對種種不確定的事物的想像,不時傳來德軍攻陷城市的消息,它困擾每一個人,它改變每一個滯留的人,如何在戰亂陰霾下感受時間。而時間便是每一件日常生活中的事件,Marie在街道尋覓是時間,Gerog在窗邊看船駛離港口是時間,Mont Ventoux的侍應聽Georg說故事,或看他靜靜坐在一角,等候每一下門鈴被打響的瞬間。
難民的現實是惶惶不可終日。一日是怎樣開始與終結?大抵他們都無暇細想,我覺得其中有一幕堪稱神來之筆,儘管它與Georg和Marie不甚相關。Georg曾經在領事館見過一名女人,彼時她牽著兩隻狗,憂心寵物不能上船。下一次再見到她的時候,她的狗消失了,而Georg被她邀請共進午餐,聊起滯留在這段時空以前,她有甚麼樣的人生。兩人在中午的陽光下倚著城樓矮石壁吸煙,一個Georg單人的鏡頭後,女人消失,她就這樣從城樓往下跳自殺。沒有解釋到女人在和主角兩次相遇之間,發生了甚麼事;甚至在21世紀的馬賽,那些旅遊城市專有的美景與氣候下,她突然現身猶如幽靈,或是從另一段時空過來,她匆匆一個照面,和Georg享用一餐的時間,已經道出憂慮直到無法承受的狀態是怎樣一回事。
走進一段垂直疊起來的時空,走進兩個年代中似曾相識的災難,然後走進一個人的曖味身份,看Gerog因何取得作家的身份,卻反過來受作家的幽靈影響,逃亡最後變成一種街道上的徘徊。難民船確實離開了港口,也是沒有離開。水面或許有漩渦,陽光仍舊明亮,夾縫在兩段時空的血肉,成為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