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轉運站》:關於墮胎,他想說的是……

影評 | by  雙雙 | 2022-07-13

是枝裕和編導的《Broker》(嬰兒轉運站/孩子轉運站/掮客)是繼不久前才在香港上映的《誰和誰共母》(Pedro Almodóvar, Parallel Mothers) 之後,又一部涉及母嬰題材的電影作品。兩部電影的導演同樣長於處理家庭和(非血親的)「親」情主題,然在後者多番以「沒有男人的女人們」作為家庭電影「母」題時,以《小偷家族》為代表作的是枝裕和仍不懈於探討家族問題/問題家族——家族(かぞく)在日語是家庭之意,但在中文更有以父為宗的同祖宗族意味——他的家庭(族)電影往往不離其「宗」,雖不拘於以血緣為羈絆,其「家族情結」——對完整的、父父子子的家庭框架的執著——卻縈繞不去。


《Broker》延繼了是枝裕和電影一貫的溫情路線,然而有別於《小偷家族》的「傳統(家庭框架)而前衛」,本片似乎體現出了多重的保守性——一方面,不過是「又一」是枝裕和電影,另一方面,電影對「墮胎」問題的論述亦似乎未臻上乘。


I. 「反而我們更像經紀人」

李刑警(李周映飾)終究道出了觀眾本已周知之事:「反而我們更像經紀人 (broker)。」實際上,相鉉、東秀(宋康昊、姜棟元飾)雖不辭路遠地帶著孩子奔走千里,在當broker (brokers) 一事上卻未竟全功,反而秀珍(裴斗娜飾)成了全片中唯一成功「轉運」孩子的人——她才是實至名歸的broker。

故事開始於素英(李知恩飾)把羽星(嬰兒)放在baby box外,其後相鉉、東秀他們從baby box把羽星拿到手——中間的經手人/broker是秀珍;故事結束於東秀把羽星交到秀珍手中,其後秀珍一直照顧並在兩三年後聯絡素英交還孩子——中間的轉運站/broker還是她。如果說片名「broker」指向某個角色,秀珍當之無愧——換言之,《Broker》就是她的故事;如果把《Broker》視為公路電影 (road movie),故事主線就正是秀珍的公路旅程 (journey)。

關於電影的「旅程」——Howard Suber在The Power of Film指出——「旅程中重要的,不是實際走了幾公里,而是主角展現了多少的道德距離」。那麼,「主角」秀珍的去「惡」(李刑警說:「組長原來你也有善良的一面啊。」)遷「善」之旅又可以如何被解讀?


II. 「要拋棄就別生下來啊」

當素英把羽星放在baby box外時,遠遠監視的秀珍說出了電影的第一句對白:「要拋棄就別生下來啊。」這就是旅程的起點,同時開門見山地提起了電影想要討論的問題——生還是不生(墮胎)。


素英:比起生下來再拋棄,生下來之前就殺死,罪輕點嗎?

秀珍:那倒是……誰也不想要,但還是出生了,孩子不會更不幸嗎?


起初的秀珍代表著認可墮胎的聲音,在其後的「公路旅程」中她漸漸「良心發現」,向著素英肯定生命、以好生為德的立場靠攏——同時作者似乎希望我們相信,這種價值觀跟反墮胎是同一碼事。


《孩子轉運站》:誰賣走了是枝裕和的勇氣?




III.「謝謝你出生」

在酒店裡素英被同伴指一直以來都沒對羽星說過話,於是她逐一(海進最後發言,對她說了相同的話)對各人說:「謝謝你出生。」這可算是對秀珍詰問「為甚麼要生下來」最直接的反駁——作為以「呈現而不批判」見稱的導演,是枝裕和在電影中給出的理由順理成章地較為溫和軟性:不是「德不德」、「罪不罪」的問題——電影反對/不支持墮胎,是因為生命美好得賺人熱淚——如果羽星從未出世,兩母子以至一行人也不會經歷這一場似苦又甜的公路旅程。他更擔當著(像在那輛「老爺車」裡拉著車尾門的)紅線(繩)的角色,圍繫著一行人超越血緣的「親」情,使幾位孤女孤兒感受到家庭溫暖,可謂利己利人。縱使結局一開始就注定——要麼轉手成功,要麼事敗被捕——離散收場,相鉉甚至下落不明,但美好時光將被永誌不忘——最後一個鏡頭,是一行人裱在小相框裡的黑白照片,在車窗前晃悠——顏色雖一褪不返,回憶卻依然一再招手。


一如《小偷家族》,導演汲汲於營造生命中美好的時光與光輝的人性,不同的是,其「呈現而不批判」的精神似乎並未貫徹至此——對於前者中家族成員的「非主流」價值觀(比如:在店家的東西未被賣出,不屬於任何人)作者一概不置可否,在《Broker》中卻頻頻通過秀珍之口以發褒貶之辭。


IV. 「我不理解」

秀珍有一句貫穿全文的對白:「我不理解。」隨著劇情推演,一方面我們越發理解素英的難言之隱,一方面「我不理解」複沓而又沒有給出可孚眾望的理由,使之有種如同光碟卡在某句歌詞反覆重播的況味,成了固執、無理甚至幼稚的口頭禪,反諷了她的一本正經、道貌岸然。


最後一次「我不理解」出現在——當素英激動地對李刑警說「你有拋棄過孩子嗎?殺人呢?」時,秀珍的突然插話——「那你說說看吧,我不理解。」前者的話表明,一些重大決定事非經過不知難,後者則一直保持著一種「安全距離」,冷眼旁觀,而從未作出設身處地的嘗試——當素英淋著夜雨爬上階梯把孩子放在baby box前時,秀珍在遠處的冷氣車廂裡以逸待勞地看著整個過程,這使她也許由心而發的「要拋棄就別生下來啊」聽起來也不無風涼之意。她事不關己的心態後來在羽星生病時被再度強調,當連李刑警也問到「孩子會沒事吧」時,她只是淡淡地回應:「只是個感冒而已……」她拒絕代入母親素英的角度思考,甚至一直以來只當孩子是一個道具、證物,並不關心「它」的死活和未來。這種「冷酷」的負面形象很難不讓人與她認可墮胎的立場聯繫起來——她不過惺惺作態地表示墮胎是「考慮到孩子的未來」,卻根本從沒拿孩子當人看待(在此,作者似乎再次希望我們相信,這種價值觀跟認可墮胎是同一碼事)——這與素英肯定生命且反墮胎的立場正相對反。


然而在故事尾聲,當東秀把羽星交到她的手中,她不無勉強地接過、陷入沉思,然後羽星的手搭在她的手上,她低頭看羽星的臉時,她彷彿一下子就失卻了作為事外者的「優位」——其後她不再在車廂裡執勤,而是重返光亮的街道巡邏;撫養羽星,還為他在海灘上跳起活潑愉快的「舞」——這就是她的旅途終點:棄暗投明,重認生命。


V. 「希望我們能一起討論羽星的未來」

秀珍的最後對白,是邀請素英相聚——「希望我們能一起討論羽星的未來。」她最後的熱心與當初的冷酷自不可同日而語。而說起「未來」,讓人想起Don Marquis所提出、有名的反墮胎論點:胎兒也有機會經歷「像我們一樣的未來」 (future like ours)——比如呼吸空氣、感受愛與關懷、看電影、遇見好人好貓,而墮胎會剝奪擁有此等未來的可能性。一行人中的孤女孤兒雖生來伶俜,卻在此行中各得其所:等不到生母回來的東秀有了「兒子」,沒人收養的海進有了「兄弟」,本來受制於鴇母的素英有了「家人」,羽星——秀珍一度堅信不應出世的孩子——失而復得了母親,旅途中被一行人呵護有加,旅途結束後又得秀珍及其男友和收養(購買)失敗的夫婦照顧,一如眾星拱月——素英以命名來寄予羽星的厚望(「飛過天空,到星星……」)某程度上得到實現——生命美好得賺人熱淚,即使先天再多連環不幸,只要生於世上,還有機會獲得「像她/他們(一行人)一樣的未來」(future like theirs)。


這種際遇會不會太過理想,太多偶然與想像?


再者——一如不少人 (men) 就墮胎展開的討論——不論是素英還是秀珍從來都只著眼於「羽星的未來」,而「女人的未來」卻從未被正視。電影看似是墮胎權的支持與反對者的對話和辯證,卻甚至不存在「擁護抉擇與擁護生命」(pro-choice vs pro-life) 的對立:表面上,素英的不墮胎是對抗世界(嫖客、鴇母、秀珍都認為應該墮胎)、實踐女性身體自主之舉,其背後的理念則是擁護生命(「比起生下來再拋棄,生下來之前就殺死,罪輕點嗎?」);秀珍認可墮胎,所持的論調還是擁護生命(「誰也不想要,但還是出生了,孩子不會更不幸嗎?」)。電影中的女性角色不乏說話 (talk) 的機會,但真正的女性發言 (speak) 卻不見容於劇本。如果說海明威筆下、〈白象似的群山〉(Hills Like White Elephants) 裡那個美國男人的一席話——「那實在是一種非常簡便的手術,吉格,甚至算不上一個手術[……]只要用空氣一吸就成了」——反映「要女人墮胎總有充份理由」,是枝裕和的《Broker》則不啻是鋪陳了要女人不墮胎的「充份理由」。


有關《Broker》的評價不一,但似乎離不開「是枝裕和的(又一)成功電影」或者「失敗的是枝裕和電影」(註1)。而就我看來,從《小偷家族》到《Broker》、從日本到韓國、從房屋到公路、從高買到人口販賣,過程中似乎有些重要的東西消形了、破碎了 (broken)。也許,當初的秀珍其實未嘗不可被視作作者自身的隱喻——一個處身於安全距離出言批判的事外者?


註:

1. 紅眼:《孩子轉運站》:誰賣走了是枝裕和的勇氣?(《虛詞》,2022/06/28),連結:https://p-articles.com/critics/306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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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上課時在窗外尋找電影裡的黑貓。喝很多咖啡,睡很少覺。想吃香草雪糕、牛乳千層蛋糕和燕麥曲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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