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入塵煙》(Return to Dust) 是「老四三遷」的故事:老四馬有鐵原住的房子因「不住人」而被清拆,於是只得「先暫時找個不拆的房子搬過去住著」,再轉到自己白手建成的房子,最後,「2011年冬,老四馬有鐵在政府和熱心村民的幫助下,喬遷新居,過上了新生活。」在這過程中所呈現的,是一個對邊緣農戶夫妻的生存與生活——前者是麥子,後者是花——二人從來只有麥子,卻想到用麥子來在對方身上印下六瓣花的標記;二人徹夜搶救磚頭之後,在清晨時分曹貴英給馬有鐵編了一匹看起來有點愉快的草驢。然而這些溫柔情節無法掩飾故事的「壓迫」主題,一如「塵煙」的漂亮名字背後是「塵歸塵土歸土」的暗示——最後的六瓣花印在曹貴英手背,最後的草驢握在馬有鐵手裡:前者往生,後者瀕死。
I. 遭瘟驢
為富人供血是被富人剝削的意象,《活著》裡褔貴的兒子就是給「縣長女人」獻血而死的。有慶獻血一開始是出於自願,馬有鐵則不盡然,他的「被獻血」是一眾村民有份造成的——缺血的永福一死,就沒人來支大家的地租、工錢,於是眾人擠進他的小屋裡勸他「救人」。其後永福兒子每次興之所至來接馬有鐵去「獻血」,後面也總跟著一班村民。馬有鐵處於「食物鏈」的底層,全村人都欺他,正如故事一開始就被馬三哥打罵的那匹黑白灰色的「遭瘟驢」。
然而,他聖人般的苦難、不幸和聖人般的善良、老實,並沒有使他成為聖人;他體內流的「熊貓血」,也是因為能救永福才「熊貓」的——某程度上,他體內流的,還是「村民」的血。
馬有鐵用驢車載曹貴英時,村民說:「驢就是替人幹活的,怕驢壓壞了,不讓你家閒王下來跑上幹啥,驢就壓不壞了。」又說他:「把那廝恨不得頂到頭上,恨不得鏈到褲腰帶上。」而當曹貴英挑不起麥子捆時,馬有鐵罵:「你這個閒王,多少袋麥子讓你吃掉了,幾捆麥子你都給我遞不上來,我就養下個驢,牠也能給我拉車嚒!」後來,二人在炎夏睡在屋頂上時,他也真的把她「拿個繩拴在褲腰帶上」,均呼應著村民們的閒話。
再者,馬有鐵罵曹貴英的話,前半句正與故事一開始時,馬三哥罵驢說的「這個不值錢的,一天給你多少你才能吃夠呢?」有著顯然的異曲同工之妙,後半句的邏輯則是把她人跟驢等量齊觀;「拴」亦往往是施加於驢身上的動作。
曹貴英與黑白灰驢之間若有若無的連結實際上從她甫出場起一直延至她的終章。驢被馬三哥打罵後,馬有鐵帶著食物離開大廳、回到自己屋間時,無意中聽到外面的人說曹貴英「從小挨打受氣」,然後,馬有鐵望向房門,門框內是曹貴英站在驢旁邊。後來曹貴英提起這事,說那天看到馬有鐵對驢好:「我覺得……你是好人……」通常我們(真心)誇人「好人」時,大抵是說對方擁有善良的美德,但在此曹貴英著眼的顯然不是無用的品格,而是指向更「實用」的解讀:你對驢好,所以應該也會對我好,「……能跟你」。
不過她的生活當然沒有隨之變好。每當馬有鐵遭到壓迫、被佔宜便時,她也住住受到牽連,比如拆遷房屋,她就不得不跟著馬有鐵一起搬家;去「獻血」——即使她有表明不去——還是不得不和馬有鐵一道去。一如驢的處境:當馬有鐵被叫去搬家具時,驢也不得不去當免費勞動力幫忙拉車。
馬有鐵雖然是「村裡最窮的農戶之一」,在弱勢與邊緣方面首屈一指,然而在他之下,還有她和牠墊底。最後,曹貴英被從結婚證書上剪裁出來,一鍵,她就從自己,變成了黑白灰驢的顏色——馬有鐵拿著沾了毒的雞蛋(小桌上的綠瓶子[農藥]如此暗示),望向遺照,相框內是曹貴英。
II. 相彼鳥
「喬遷」語出〈伐木〉:「出於幽谷,遷於喬木。」其後有句:「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這在電影中同樣適用:鳥類猶戀故巢,人曷不思故居?馬有鐵的暫住房子被拆後,他把燕窩移到新房子簷下。「燕子是認窩的。」他說。他深信燕會回巢。二人所養的雞下的第一顆蛋,也是跑回牠自己出生的那間房子下的。
然而,馬有鐵卻三度被迫遷,住過的房子也逐一「隱入塵煙」。那麼,對浮生若寄(居)的他而言,何處是歸程?「啥不是土裡頭生的?啥不是土裡頭長的?」他說。他的「回歸之路」,或許就是通過飲鴆啟程——return to dust,一如聖經上說:「塵土仍歸於地、靈仍歸於賜靈的神。」一如小王子靠著蛇助返回B612。
決定踏上「歸程」,對他而言意義重大。以往,他的「移動」總是無可奈何的——搬家、搭車去「獻血」,唯有這麼一次,這次的動身是他所自決的、「處心積慮」的:他還清所有欠人家的,釋放了黑白灰驢,把所有存糧賣掉(「咋地,全都賣呢嗎?你不留些吃糧嗎?」「不留了。」)他的重聚、他的回歸、他掌握自己命運的機會終於到來。
III. 精靈馬
在馬有鐵試圖自殺、彌留之時,顫抖的手就拿著曹貴英編的草驢。草驢讓我想起「精靈馬」(精霊馬):日本一種由瓜或草葉做成的牛馬形狀祭品,乃供先人作交通工具之用。此刻電影裡的草驢,也未嘗不有相似的含意——鏡頭特寫草驢頂上的小枝葉,彷彿向著窗外寬廣的空間奔去,而葉端的細鬚也緩緩由向左轉向右邊——
《隱入塵煙》存在兩個版本:柏林影展版、大陸院線版,片長分別是131和133分鐘。據說兩版結局截然相反,因為多出的兩分鐘就是最後的兩分鐘——換言之,在133版,馬有鐵並未到此為止,而是大難不死/自殺未遂,「喬遷新居」字幕以片尾彩蛋的方式登場;在131版則沒有這些——而作用就在於通過審查。然而在我看來,如果審查存在且原意是希望通過修正結局來取消陰暗,則在某種意義上恐怕是難竟全功:133結局並不比131的更讓人「喜聞樂見」,反而可能產生一種將引向更灰暗、淒涼未來的結局解讀,而暗渡出一種對「限制」的反撲。
——小枝葉的前進戛然而止,在畫面尚未完全逸出窗框時,而細鬚也由右轉回向左。像回頭一樣。緊接著是一個空鏡:日薄地平、馬有鐵的房子。如果順著「回頭」的思路,這一鏡也許就是主觀鏡頭——我們所見的正是馬有鐵的魂魄所見的——這一回頭或許有種「鹽的代價」的意味:羅得 (Lot) 之妻回望家鄉而變成了鹽柱,這也許亦發生了在馬有鐵身(或者說靈魂)上。
空鏡之後,是個長一分鐘的鏡頭,也是電影的最後一鏡。鏡頭緩緩走出馬有鐵房子外的圍牆,我們看到馬有鐵的雞和豬,都擺在驢車上,但驢沒在拉車,牠的頭稍稍出現在畫面左下方。當我們經過其他人物時,我們能發現這不是一個水平鏡頭 (eye-level shot)——視角 (viewpoint) 所在的位置在其他人物的參照下顯得稍高了點。這一鏡大概也是一個主觀鏡頭,觀看者就騎在驢上,大概也就是馬有鐵了。
然後,馬有鐵(也就是鏡頭)回頭,一聲不吭地看著自己白手建成的房子被推倒。同場還有永福的兒子——他與馬有鐵非親非故,在場的意義,自是不言而喻——以後永福再要熊貓血時,就不勞他開著寶馬來接了。片尾的結局字幕寫到,馬有鐵在「政府和熱心村民的幫助下,喬遷新居」。在此,「熱心」是一個詭異的形容詞,因為電影從頭到尾,村民都沒有表現出過「熱心」的一面——除了讓馬有鐵去「獻血」的時候。
至此,結局或光明或陰暗,已有分曉:馬有鐵的唯一一次反抗——不做「好人」、不任人擺佈的反抗,以失敗告終。對他來說,「鹽的代價」(至少)是失去了他和曹貴英一起苦心經營的家,「出於農村,遷於城市」也意味著他失去與土的連結——這是少數他在意到決定不再噤聲、聲明反對的事情——當他第一次被問到「喬遷」之事時,他回絕:「我不要。」但他最終還是「回頭」了,不論是出於對生或是土的眷戀,還是純粹(劇情內或外的)天意弄人,反正,他始終不成氣候、反抗也有始無終,他的命——命運或生命,從來都在自己的掌控之外。
電影的最後一句對白:「老四跟你去住,這也是他新生活的開始。」電影的最後一行字:「喬遷新居,過上了新生活。」都指向了他的未來——美麗新世界一般的遠大前程。「壓迫」總是生生不息、循環往復:一戶被遷,一屋被拆,以至於一個人被迫瘋,都不會是最後的——曹貴英和馬有鐵過去談起過的村裡的瘋子,也不會因為「出於農村,遷於城市」而沒有下文吧:
「以前我們村有個瘋子,天天嘴裡咕叨著幾句話——對鐮刀說:麥子能說個啥?對啄它的麻雀兒:麥子能說個啥?對磨:麥子它能說個啥?被種成種子,麥子又能說個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