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和誰共母》:沒有男人的女人們

影評 | by  雙雙 | 2022-06-29

濱口龍介電影《Drive My Car》的家福悠介,是「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一員(除了〈Drive My Car〉中的家福外,他大概還是《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雪哈拉莎德〉的羽原和〈木野〉的木野);艾慕杜華的《誰和誰共母》(Parallel Mothers),則是「沒有男人的女人們」的故事。「沒有男人的女人們」本來已是艾慕杜華電影中反覆出現的「母」題,而在《誰和誰共母》中,艾慕杜華更試圖把「宏大的」歷史和「瑣碎的」家事冶於一爐,因此——有別於Volver、All About My Mother——不但「家事」層面上「沒有男人」,在縱向而開闊的「歷史」層面上亦然。這使我不禁想到——儘管未必算得上是電影的主題或重點,卻未嘗不值得思考——女人需要男人嗎?


I. 眼睛


眼睛顯然是電影的一項母題——西班牙電影海報上的圖案正是一隻眼睛(乳頭),而Janis的「意外女兒」Cecilia也以眼睛脈脈地吐露身世。


電影的第一分鐘,行進中的畫面三次定格,成為「攝入」菲林的一幀 (frame) 圖片,接著菲林滑動,在另一幀圖片停下,然後圖片放大,菲林外框退出,畫面動態恢復:


第一條菲林:遠景,攝影棚,中央是Arturo,前面站著攝影師Janis,外圍著一圈其他工作人員

     →特寫,Janis的攝影動作,側面

第二條菲林:特寫,Janis的攝影動作,正面

     →特寫,Janis的攝影動作,正面

第三條菲林:大特寫,相機鏡頭

     →中遠景,Janis拍攝Arturo,前者跪在地上,後者坐在椅子上

parallel


菲林、鏡頭、攝影師……簡而言之,就是相片和相機——前者自有作為歷史的見證、事發的證據之用,正如「7.25」(亂葬崗的事就發生在7月25日晚上)前夕由Janis曾外祖父拍攝的一輯黑白相片;後者則表述了看與被看的問題:在此場景中,有別於男性中心的電影中男性角色、男性鏡頭、男性觀眾共同建構的、以女性角色為對象的男性凝視 (male gaze),作為男性的Arturo才是被(女角色Janis、她的鏡頭和圍觀者一樣的一圈其他工作人員)凝視者,而Janis的視角,相對於「窺淫」的男凝,就顯得更有「平等」的意味:Janis手持相機,時站時跪,又對Arturo說「看著我——再看一下鏡頭」(這和後來她對女模特說的「如果姿勢不舒服,就跟我說」、「你可以隨意換姿勢,你舒服就好」態度一致),皆反映她有別於「以主待客,以逸待勞」的攝影者形象。


於是電影的第一分鐘就為整部電影定下基調:這是一齣屬於女人們的電影——由「女性的」視角(鏡頭)凝視生命、家事和歷史——而不止是關於女人們的電影。

母系/父系,平行/交會——《誰和誰共母》觀後



II.「出生」和「出土」

故事肇始於Janis和Arturo在攝影棚的萍水相逢,接著迅速(電影開頭的十五分鐘內確定下來)發展成兩條故事線:一邊關於Janis女兒的出生,一邊圍繞7.25死難者的出土。兩條線看來平行——左手「家事」右手「歷史」——但兩件事的主角在某程度上也可說是同質的:Cecilia乃Ana被強暴成孕所生,7.25死難者則是被打死埋屍的平民——同因男性暴力而成。另外,Cecilia集三重事實的「埋藏」於一身:

1. 其另一半的基因來源成謎
2. Ana的父「息事寧人」的不作為,以致她的被強暴不為人知
3. 由於Janis的隱瞞,Cecilia的身分尚待現形


7.25死難者的處境可與之有所對應:

1. 戰時施暴者的身分成謎
2. 「息事寧人」的《歷史記憶法》使「國家的真相」被受壓抑
3. 為土所掩,遺體尚待現形


其次,電影似乎也有意連結新生的Cecilia與「歷史」,比如Janis為鑑定Cecilia的身分而對她進行口腔採樣的基因測試,後來,作為挖掘的預備工作,Janis家鄉的老人Brígida以相同的方式接受唾液樣本採取。又比如Janis在Cecilia的床上安裝監控鏡頭,輸出端是一台塑膠黑白小電視機,在Janis的Mac和iPhone的反襯下,它看起來特地厚重、豐有年代感、違和感,而Cecilia低解象度地出現在雪花閃耀的黑白畫面裡,大概正是與黑白相片年代的呼應。


III. 消失的男人們

「出生」和「出土」的對照討論回到Janis和Arturo兩人身上。顯然,在「出生」一事上,作為有婦之夫的Arturo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捐精者」(sperm donor),在生、育的過程中基本上零參與;而Janis——一如艾慕杜華電影世界裡的其他「沒有男人的女人們」那樣——在父(夫)缺席的情況下養育孩子,協助她的人並非男人,而是作為姐妹的Ana(還有Elena)。在「出土」方面,Janis早已備有詳盡的資料,以至挖掘的資金,本來就有挖掘亂葬崗的財、力(一如女性的生育能力),不過遭到政府禁止,而Arturo只是作為聯絡Janis和歷史記憶恢復基金會的中介,申請提交之後,受理與否是理事會的事,受理之後,基金會派誰來統籌挖掘其實也已經事在必行。Arturo最終對Janis和她的下一個孩子(名叫Antonio或Ana)負責,相應地也負責挖掘,但並不是非他不可,正如照顧她的「女兒」的一度是Ana一樣。


如果一定要說電影裡有(活著的)正面的男性角色,Arturo就是唯一一個。至於Janis的、Ana的、Ana女兒的父,都只存在於流言、話筒、相片中,同時皆非善類。父的缺席甚至氣焰囂張地成為Janis的家族「傳統」,三代以降都是母親獨力撫養孩子,但Janis依然健康成長。消失的男人們看來可有可無,又或者,能不能說消失得好?


IV. 浮出歷史地表的男人們

電影中第二類「消失的男人們」,乃是包括Janis的曾外祖父在內十個7.25死難者、戰爭中被無故虐待、無辜受害的良民。他們並非永遠消失,而是能重新「volver」(return)/浮出「地表」,這正歸功於Janis她們的不捨追求。除了現實中的挖掘工作外,Janis甚至把未出生的孩子(如果是兒子)命以曾外祖父之名,好使「他們」在象徵層面上同樣回歸,與人世久別重逢。Antonio的出土/出生,正對應了西班牙電影海報上的淚水/奶水:因「未能忘掉那傷痕」而流的淚水,正是復活前世、孕育新生的奶水,而淚水和奶水都可算是「女人的」符號——在《誰和誰共母》中,「浮出歷史地表」的不再是「婦女」,而是善良卻早已遙不可及的男人們;她們不但能在一室之內獨當一面,更能為「他們」在「大地上畫窗」,這何嘗不可看作是對「王子救公主」模式童話的顛覆?


電影的最後一分鐘,女人們對亂葬崗裡的男人們的凝視,正好與電影的第一分鐘,Janis對Arturo的凝視,遙相呼應。


V. 安卓珍尼

Janis之所以能家事歷史兩不負,在「出生」和「出土」兩件事件上都修成正果,除了多得女性同盟 (sisterhood),其自身所具備的雙性性格 (androgyny) 同樣功不可沒。可以說,她最終與Arturo再度相好,與其說因為她「需要」男人,莫如說她只是「想要」Arturo。她這個角色讓我想到楊照評論董啟章小說〈安卓珍尼〉(安卓珍尼為androgyny之音譯)時說的一段話:「[……]等到讀完之後才嚇一跳,想到萬一有一天女性真的進化到不需要我[他]們的時候怎麼辦?」(董啟章:《安卓珍尼》,臺北:聯合文學,2010年,頁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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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雙

喜歡上課時在窗外尋找電影裡的黑貓。喝很多咖啡,睡很少覺。想吃香草雪糕、牛乳千層蛋糕和燕麥曲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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