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全常想,如果世界是一個以恆速轉動的輪盤,郵差就是上面的一口釘。他們總在固定的時刻穿過傳說中包圍著萊史鎮的迷霧,從木瓜林進來,踩著銀輪在主要村落的黃土路上「硌勒硌勒」地風馳,把信件準確無誤地丟到屋前的泥地上,「嗖」一聲沒入萊史鎮邊界另一邊的防風林。小時候,小全總是朝他們興奮地揮手叫喊,想要他們停下來給他講講外面的故事,然後聽著叫聲在下一秒如塵沙般散開在空中,這樣預習著成長。郵差是惟一沒有責任對小孩仁慈的大人;當然,年幼的他尚未有能力體察這種迂迴而且尖酸的偉大。
小全撿起門前的信,拆開來看了一遍,眉頭蹙得厲害,又看一遍,然後劇烈地咳嗽。他轉身走到爐前,左側是木架,上面有蛋粉、麵粉、蜜餞,和幾棵韭菜。小全弄了幾個煎餅,用桌上的木便當盒盛起來,抓起背包,數一數抽屜裡的存款,出門。天還未完全白透,木板橋面結了薄霜,霧裡飄著可見的煤塵,隨潮氣黏附在他的手臂和臉上。
大部份鎮民還未起來。他穿過疏落的小樹林,來到一間鐵皮屋面前,在門上敲出一段節奏。小全看進造工粗糙的防盜眼,也看到老張從裡面看出來的眼睛。老張緩緩地推開了紙一樣薄的門,晨曦灑落在他鐵線般的鬍子和赤裸而灰白的雙足上,空中的塵埃倉皇逃出屋外。老張坐回粗壯的樹梗上,身旁是用來睡覺的蓆子。小全把背包裡的菜遞給他,他抖著手接了,一聲不發地吃起來。
父親的精神狀態似乎愈來愈差,小全看著腳邊的枯葉低聲說。上次他在信裡提起,天氣變冷了,他掛念小時候養的笨笨,總是大毛毯一樣伏在他的腿上。父親沒有用關於笨笨的回憶回應他,反而又叮囑他多添衣,卻明明知道,小全的衣服只有那麼幾件。於是他問老張,矽肺會影響神智嗎?老張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又低頭繼續吃菜。
父親出發去祥景鎮養病的前一天,胸腔裡仍像塞了一個走了調的風琴。首都的人駕著驢車來到他們家門前,其時車上已坐了其餘兩位病重得無法工作的婦女,一個含著胸咳嗽,一個攤臥在乾草堆上。父親用力地抱了抱小全,那部風琴的角快要撐破皮般頂著小全的肋骨。臨別前,父親最後點了點錢,叮嚀小全別操勞,不要著急存錢過來找他。他疲憊的眼珠映著微塵間的光,彷彿就是他要去的那個沒有塵霧的淨土。時間從此空蕩起來,兩星期後才被一個初生嬰兒的啼哭充實了那麼一點。萊史鎮受詛咒般生生不息,彷彿被上了永遠扭不開來的鏈。
老張就是那塊壞了但不影響運作的零件。自小全認識他以來,只聽過他張口說過一句話。那是個晚霞柔麗的傍晚,一群小孩在森林裡追著小全跑,一邊丟出沿路拾到的小石頭、樹枝、沙、膠片,一邊嘲笑他的母親,笑她是一個懦夫、笑她是萊史鎮的恥辱,又說防風林前刻著「勤儉勇毅」的石碑如果沾到她的血,也必然會為之腐蝕。小全一直跑,眼淚一直流,凜冽的風沿著淚痕撕開他的臉,要看他裡面是否也跟母親生前桌上風乾的燈籠花一樣,一踩就碎。他跑到鐵皮屋附近,不能再更遠了,再往前一點就是森林的終結,危境的入口;凡是獨自走出萊史鎮邊界的人,都沒回來過。聽說,外面是一片更濃烈的迷霧,能將人一下子吞噬。小全只能奮力去敲鐵皮屋的門。老張卻好像一早料到小全的到來一樣,只消半刻就開了門。他蓄著長長的鬍鬚和頭髮,逆著室內的餘暉,看起來像黑夜裡的小山,只那樣站了一會,便嚇得那些小孩一臉驚恐的回頭,不止地嘟噥道,那就是傳聞中的瘋子。老張垂著眸子,看著伏在地上早已停止哭泣的小全,說,你母親是勇者。
老張很快就回到蓆子上睡覺。小全再待了一會,就回到礦場上去。工頭如常分他一點古柯葉,他把其中一塊含在嘴裡,一邊換鞋,穿上帆布衣、護膝、頭盔頭燈和手套。工友們陸續抵達工地,他們很快就上了電車。進入礦洞裡以後,小全在地上匍匐,背部幾乎已經貼著洞頂。他嘗試將重量集中在手臂,好減輕膝蓋的負荷。父親在離開以前,膝蓋早已無法彎曲;小全可以代他燒柴,卻無法替他跪地祈禱。在他不願訴說的祈願中,有沒有母親?根據鎮上不少人的說法,母親應在地獄。小全繼續匍匐著。地獄大概就是這種姿勢的永恆,無法完全伸直的痛苦,蜷縮的重量,無盡的伏地爬行。他這樣想,想像自己當下正與母親的身影重疊。
工作提早完結了,傍晚的雨正下得陰冷。鎮上許多人早已伏拜在大道兩側,小全和他的工友們也紛紛加入行列。旁邊一個男人背著他年幼的女兒伏在地上,女兒「咯咯」地笑了,兩眼亮晶晶地盯著小全看。她的父親似乎感覺到,警戒地瞟了小全一眼,扶一扶背上的麻布袋,謹慎地移開。小全像是被燙到,趕忙低下頭來。街上靜得很,鎮民們衣物摩擦、壓抑但躁動的雜音卻逐漸清晰起來。忽地,一股巨響傳來,人們徹底安靜了。巨響斷斷續續地從南面響起,以下黃梅雨的節奏,只不過彷彿下的是花崗岩,像巨人用錘子狠狠地敲打山谷谷底,黑黢黢的山和天隨時都可能倒塌。人們神態祗肅,俯得更低,能抓緊的只有無情的地面。懵懂的小孩開始抽抽嗒嗒起來,想必來到世上三四年了,也還沒習慣這種讓人驚恐的祭典,可是誰能真正適應自然的憤怒呢?父母們開始輕聲安撫自己的子女,說,祭師正祭天地,像你給我拜年一樣;那些巨大的聲響,是祭師在召喚所有城鎮的人,就像每天入黑以前,我扯破嗓門喚你從麥田回家一樣。他們靠著撫摸子女熨帖的黑髮,才能讓手不再顫抖。
就這樣持續了半小時以後,一輛空車從街尾出現,由兩個樵夫拉著,在人們的夾道迎送下到達石碑前,停下。人們終於起來,揉揉他們痠痛的背和膝蓋,臉上充滿光采地拍起手來。
四天以後,那輛車上盛滿了各類生肉。人們如常排隊,小全安份地等候著。輪到他的時候,鎮長攏了攏身上的羊毛披肩,憐憫地看進小全的眼裡,把用油紙綑好的肉遞給他。他伸手去取,卻發覺鎮長沒有要放手的意思。他不明所以地抬頭,只聽見鎮長輕聲地對他說,你要向你的父親學習,好好工作,我會繼續替你的母親祈禱。你自己也要記著,苦楚總比甚麼都沒有好,莫要逃避,我們鎮不是靠懦夫發跡的。他拍了拍小全的肩,鬆手把肉遞給他。小全掂量著手裡的重量,想著醃好以後能放多久,盡量不去想鎮長的話。
小全每天回到家裡第一件事就是數數錢。父親的習慣是數數看有沒有少了,小全的習慣是數數看有沒有多了。他覺得,人必然要有一點虛妄的幻想。可是這種虛妄的幻想沒有替他添多少錢財;依這樣的存款速度,小全大概再也無法和神智清醒的父親團聚。除了不切實際的期望以外,小全是一個沒有太多想法的人。可是此時他心裡的不安正催生出一個想法,一個出格的想法,讓他覺得害怕又興奮。他要拿自己的命賭點甚麼,這是頭一回;他有一個計劃,像一個真正的成年人一樣,一半是為著自己打算,一半是暗算著自己。
數月後,小全第一次看見老張在自己家出現。這大概是老張最多話的一段日子。他一邊煮著麥粥,一邊在喃喃道,一定要好起來,一定要好起來。老張的憂慮罩住了他,月光下的身影佝僂而迆邐,瀉出了他這所小木屋的門底。小全感覺到他的焦慮、可憐、和卑微。可是小全沒有時間歉疚,腦裡忙著打算和父親團聚以後要怎樣維生,也忙著在病情好轉的晚上偷偷溜出去湖邊吹冷風。
到了那個早上,小全已經準備好了。他燙熱的臉龐透出青綠色的期待,他扶著床坐起來,要最後一次從這個窗外看風景。過去十六年以來,這個窗都只是框住一片濃霧,他憑甚麼覺得今天會有點不一樣呢?又是一點毫無根據的幻想。突然,有人敲門,他興奮得幾乎要彈起來,可是他現在只剩沿著床沿緩緩滑落的力氣。骨頭裡似有一道火,一直燒到小全的眼裡,為賁張的血絲助燃。
小全開門看見兩個身穿皮革鑲邊長袍的蒙面人,及其身後一輛熟悉的驢車。小全開心地張嘴,可是還沒想好說甚麼,就扶著門咳嗽起來。他正準備到屋裡收拾行裝,卻看到站在屋子外的老張,正趕過來替他熬早上喝的粥。老張看見黑衣人,臉唰一聲的白了,手抖得更厲害。小全忙把信件、錢和蜜餞往包裡亂塞一通,動作緩慢的走了出來。他走到老張面前,準備作最後道別。老張卻忽然一把將小全拉過來,嘴巴貼著他的耳朵,抑制著激動地說:
「你的母親,你的母親。她是惟一一個出了去又回來的人。」
小全不明白這種真相的意義,著火的骨頭快要被他捏碎。他用力地抽出自己的手,把剩下的生肉送給老張,垂首隨黑衣人上了驢車,在乾草堆中看見一動不動的老張逐漸變成黑點,相必自己當年也曾變得這樣小,用一個指頭就能擦去。
他緊張地咽著口水,極力瞪大刺痛的眼睛,想要見證防風林切換成迷霧的瞬間。
他們經過最後一棵大樹,眼前闊然開朗,沒有迷霧,沒有廣施大法的祭師。
黑衣人粗暴地將小全推下車。小全脫力地跌跪在地上,膝蓋灼熱得厲害,轉身看向背後一排兵士列陣守著的防風林,又轉回來。面前的地上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型鴻溝,像是太陽曾經墜毀地球並繞著鎮子滾了一個圈。那個溝深得像峽谷,在陽光猛烈照耀下,小全依稀能看見地底的深赭色。左邊一行病殃殃的人陸續下車,被趕進一條隊裡,病情輕重不一。他們排著隊,背後頂著鎗上的刺刀,一個一個跳到洞裡去,在墜地的一霎那紛紛發出巨響。差不多跳了十來個以後,有一個巨型湯匙般的遙控鏟子把肉醬從洞底刮起來,丟在木頭車上,要送到不知哪裡加工。遠方有幾片相似的樹林。
小全開始劇烈的嘔吐;腦裡的許多點突然串連起來,成為一條貫穿他腦袋的線,劇痛無比。他忽然想到,或許在祥景鎮的話語裡,萊史鎮就是那個潔淨的小鎮,他們這些可憐的人,就是彼此的謊言。他們吃生了病的肉,自己又生病,成為和自己一樣窮的人的晚餐,他們是一個自給自足的生態鏈,沒生病的時間裡都獻給了工作。他們是一場毫無成本的生意。
他突然感覺一陣眩暈。迷濛間,他看見一個郵差騎著那輛油亮的單車,縱身飛過深淵,平穩地落在對面,仍然沒有故事要對他講,沒有故事要對任何一個人說。他又看到自盡前的母親,慈愛地看著剛從礦場回來的他,和藹地笑,憐憫地笑,悲傷地笑。那一刻,他恨極了他的母親,他恨極了他選擇獨自死去的母親。他恨得無法直起身子來,無可止抑地伏在地上,不知是在祈禱,還是已經在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