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四年,我遇見的人大概分兩種。
第一種以John為表率。John從第一天入學開始已日理萬機,到了year 3,偶遇他是你看到他的唯一機會。在提早回校的某天,你會碰到身穿黑色呢毛企領大衣的他,手中挽著公事包(裡面不是Mac機而是dell,還有另外配置的滑鼠),頂著含蓄的飛機頭在校園中奔走,身旁總不乏光彩照人的朋友。他和你打招呼,你心裡有點沾沾自喜。他說「得閒食飯」。你們下一次見面,是下一個學期的頭一次偶遇。John懊惱地說,sorry呀,前排好忙,你最近點?懊惱的樣子也很得體,一邊說一邊和你並肩走。你手中拿著咬了一口的咖喱魚蛋,攏了攏自己的uniqlo外套。說著說著才恍然大悟,他之所以和你並肩走,是因為要跟你去上同一堂lecture。你吃魚蛋的神態這才沒那麼受寵若驚。
課上講humanitarian intervention。John早已熟讀readings,雖然你相信他即使赤手空拳也能和lecturer大戰三百回合。他們激烈辯論完sovereignty的必然性,John就呷一口咖啡,氣定神閒地開始上網報UN internship,放break的時候跟你分享他之前跟著Amnesty International China Campaigner工作的經驗,你只記得他說發現大陸廁所沒有門。你又想到自己連一份像樣的CV都沒有,他已經講到自己畢業後打算讀JD。你不禁在想,這種差距是從何時開始?你打開手機,思索著大概是從下載連登開始,於是長歎一口氣但沒有太傷心。下課以後,你stalk他的ig,看到他昨晚和朋友包了電車,慶祝某某生日。再往下滑,前天,即是七月一號,他po了一張煙花的照片,caption是「let it shine」。
站在回憶另一端的是Tommy。你也很少看見Tommy,但並不是因為他來去如風,而是他所駐紮之地,你要不是進不去就是很少去:他不是長守soc房,就是在圖書館流連到閉館音樂響起。你搞不懂他在忙甚麼,但還是打從心底裡佩服他。如果別人問你John怎樣本事,那很好辦,你就把他的CV item一條一條背出來。如果別人問你Tommy怎樣本事,你下意識會先激動的張開口,想想他那些你所認為的經天緯地之才,卻不好向旁人解釋,於是又閉上嘴,罷一罷手,說,反正就是很厲害。
Tommy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他也根本不在乎你覺不覺得他好相處。他落莊多年了,還是堅持每年回campaign,給很多意見。依他平日裡嘴上不饒人的性格,你以為他會反檯、破口大罵、吹毛求疵大插特插諸如此類。可是campaign上的他卻比任何人都耐心,還循循善誘直至深夜。曾經也是座上客的John認為,自己早已不屑於在這些小事上刷存在感,因為還有很多大事等著他去做。John和Tommy最大的不同是,John總是覺得別人廢,Tommy總是覺得自己廢。你跟Tommy去電影節、睇band show,偶爾覺得Tommy是個難得的性情中人,不禁跟他說,我真看好你,雖說不上來看好甚麼。他此時就會直搖頭,喝口酒,說,唔係啦,我係垃圾。你是因為知道他不是假謙虛,才討厭他私底下的不自信,卻明白為甚麼。
讓你最難忘的一幕是,某夜,Tommy正在派傳單,呼籲同學們到沙宣去。你其實也不太了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可是你相信Tommy,所以也一手抄起一摞傳單開始派。John剛好上完tutorial下課,經過,和你對上了眼。他向你投以一個予以理解的笑容,倏地顯得蒼白無比,可能是他的黑色大衣太黑。就這樣,他揮揮手然後越走越遠,他所顧慮的那個世界在身後逶迤得很長很長,最終沒入港鐵站口的人龍,今次沒有留下一句「得閒食飯」。
有時候,你也會覺得,也許John是對的,而Tommy也太不求人理解,就這樣一頭栽在自己認為重要的事物裡,是在期待著人們終有一天會聽到他埋頭說的話嗎?John所自詡了解的世界,又是誰的世界?令人頭痛的是,你不知道哪一種才是大學生應有的模樣。
就是這樣。這就是我在大學裡遇見的兩大類人。一種是透過大學追尋外面的大世界的,一種是將大學本身當做大世界來謹慎對待的。這種描述固然極端,但慢慢收窄極端、取公約數,就是面貌。我始終比較崇敬後者,也單純地認為,如果大家都願意花力氣先處理一個較近的世界,整體情況就不會那麼難以收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