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靜劑

小說 | by  Sabrina Yeung | 2024-08-05

「藥快沒有了。」


美願將提高血清素數量的氟西汀,和讓人鬆弛、緩解情緒的鎮靜劑排在書桌上,一顆一顆地數,一、二、三、四……,心裡想:


「鎮靜劑比氟西汀少了幾顆,但兩種藥都快沒有了……」


她拆開藥的包裝,拿出鎮靜劑,就著水吞了下去。


氟西汀是晚上吃的,鎮靜劑就在早上。第一次吃這兩種藥時,美願昏睡了三天。雖然會面時醫生已向她提醒過藥的副作用,但一開始吃藥時,有三天的日期好像不存在於日曆上似的。醫生當時也說,吃藥後要等兩個星期藥力才會生效,而在藥力生效前,病情的症狀可能會比之前更嚴重。好吧,不論有甚麼副作用,美願覺得自己都會忍受,因為她期待著兩三個星期之後,即使她的腦袋裡有著螃蟹或龍蝦的思想,她都可以重新生活在一片正常的人聲之中。


吃藥前的一段時間,美願時常好幾天不外出。攤在宿舍房間的床上,透過百葉窗簾的空隙看窗外狹長的天空,看烏黑的雨雲壓在玻璃窗上,也看太陽有時將那些吝嗇的、毫無憐憫的光線,投射在她原本喜歡的東西上面。海報、煮食爐、攤開的書本……她已有一段時間沒辦法集中精神看完一本書了。


甚麼都不做,甚麼人也不見,是最舒服的。除了有力氣爬去洗手間作簡單梳洗外,她已沒有力氣去應對回憶以外的人和事。連朋友善意的問候她都覺得太有重量了。


嗯,單是哭泣,單是內疚,單是應對時不時會出現的自我攻擊,已經很忙碌,還要應付從不停止的回憶活動呢。


網上說反芻回憶是抑鬱症常見的症狀。的確,那些回憶片段就像無數個不知疲倦地跳動著的音符,即使有一道命令勒令它們停止,它們依然旁若無人地奔跑,互相擠擁。經過心臟時,它們還會故意給美願一記短促的打擊,然後很快隱藏起來。其實美願也想它們留下來,好讓她仔細地、再慢慢地重新看清楚之前那些事的形態。然而,即使她著力挽留,回憶跑過之後,傳來的只是脆薄的回音,回音當中可能有一把聲音在說:「你必須要接受感情的變形和死亡,就像去接受整個世界就是服從一些固定不變的規律,所有被拋到空中的物體都會以同樣的速度跌下來一樣。」


過去一年,美願就被卡在這句長句子裡,循環往復。


某天下午,美願仍像平時那樣躺在床上,視線散渙地掃向天花板。窗外的陽光照進房內,過了一會,房間天花板上有些形象浮現,起先是圓的光圈,接著是一些十字。這些形象漸漸掃到天花板與牆角的交接處,再移動到美願躺平的身體上。它們好像有生命似的,在她的身體上悠悠地蠕動,變成無數樹枝,忽而一分為二,忽而又二合為一。美願被這些光線樹枝牽引,起床站起來,但她的腦袋裡像蜂窩似的嗡嗡地響,眼前出現一個面容和許多風景。她又看見一個死掉的人,身上有一處張開的、很大的傷口,血從傷口裡流光了。這個畫面閃過美願的腦海時,她自己也吃了一驚。


之後數天,她預約了朋友介紹的精神科醫生,一個月後按指示吞下第一顆抗抑鬱藥和鎮靜劑。


抗抑鬱藥是一顆藍白色的膠囊,小小的,大約1.5厘米。它是一種合成化合物,它的化學結構可以抑制大腦中血清素的再攝取,提高血清素的可用性。而鎮靜劑則是一顆橙紅色的藥丸,約0.5厘米,令人鬆弛、安眠、反應減慢。如果服用過多,可能會出現暢快,飄飄然的感覺。


藥的包裝紙其實已簡單列明兩種藥物各自的功效,但美願不知道是抗抑鬱藥還是鎮靜劑起的作用,有次回父母家吃飯時,她發現她的父母以某種方式遠離了她。吃飯時,父親問起美願為甚麼近來瘦了那麼多,是不是學習壓力很大。不待她回應,父親又開始了他那套「女孩子不用那麼剛強,即使書讀得再多,女人總是要依靠男人的」之類的說話。美願母親吞下一口飯,張開口似乎想加入來為美願的父親助陣,美願立刻說:「半年前,我……我有了抑鬱症,一個月間瘦了三公斤。」說完,美願低頭夾起一塊蒸魚,吃了一口飯。美願父親則不知道是反應了過來還是沒有反應過來,拋下一句「要保重身體」,然後繼續吃飯。


美願聞言,抬起頭默默地看著她的父母。她看見她的父母坐在飯桌的那一邊,電視組合櫃的前邊。組合櫃放著她母親退休時獲得的長期服務獎章、一些保健藥瓶子和舊報紙等。組合櫃左手邊則是一個高身雜物櫃,上面貼著幾張她父親手抄的、標題為「人生智慧」的文字。而美願就在飯桌的這一邊,看著她的父母像家具那樣,存在於家具的中間。


飯桌兩邊好像徒然架設了一座玻璃屏障。那邊,美願的父親吃完飯後就從雜物櫃裡拿出一瓶雙蒸米酒和玻璃杯,放在飯桌上倒了一杯又一杯,杯子旁堆放著他吐出來的一些骨刺和肉渣滓。米酒還沒有喝完,他又走去廚房從冰櫃裡拿出三罐啤酒。美願的母親洗完碗後就坐回在電視組合櫃前面,手指不斷地調著電視機的頻道,每個頻道不超過兩三分鐘。


打量著父母時,美願發現她父親青筋在額前微微突起,白晢的臉龐長了一些小麻點,穿著白色汗衣、灰色的西裝褲和深褐色的膠拖鞋,有點像紀錄片中1990年代初內地小城鎮男人的形象。可能較為特別的是他兩眉間總繃得緊緊的皺紋,和已經依附在他身上的酒味。


美願記得小學以來,家中靠門口的高身櫃和廚房雪櫃已擺放著不同類型的酒。矮身紅白色招紙的是五粮液,稍為高身500毫升橙黃色的是九江雙蒸,同樣是500毫升但紅色招紙的是廣東米酒。有很多次,美願放學回家,打開門就已看到她父親坐在飯桌前,桌子上放著一兩碟小配菜,有時是花生,有時是酸菜,有時是上一餐的剩菜,喜慶的時候是幾塊燒肉。每吃一口菜,他便將一口酒倒進胃裡。這樣,一碟配菜的時間他便可以喝完半瓶雙蒸。有時,他會打開酒瓶的蓋子,但沒有即時喝下去,半瞇著眼,側側頭,似乎在盡力回想甚麼。


「你阿爺,呃,早早就癱了,十一二歲的時候,二叔三叔帶著我,坐著拖拉機,去另一條村鎮賣香。香,你知道是甚麼嗎?拜神那些香呀。我坐在拖拉機後面,香就在旁邊,路上的小孩,嘩,羨慕地看著我。風吹過,香氣上天啦。」將一口酒倒進胃之前,美願父親還加了句嘻嘻。


後來,美願從父親口中陸續得知,他在內地考完高考就過來香港投靠姑婆,因為家裡需要賺錢。從酒樓傳菜開始做起,之後是知客、部長,中間轉了很多間酒樓,西環、銅鑼灣、筲箕灣、深水埗的都有。做了一些年月後,直到美願十歲之前,美願還間中會聽到她父親說「以前高中校長說以我的成績,可以成為小鎮近十幾二十年的第一個大學生呢」。說完,美願父親沒有加句嘻嘻。


的確,也沒甚麼值得笑的。二叔的兒子結婚、三叔想開店做生意、姑姑的女兒生了一個智障兒、婆婆的醫藥費……一個電話打來香港,咿哦與暗示之間,美願父親就要開始張羅。漸漸地,他只能以節省手勢、語言和思想的方式活著,就連與美願母親結婚時都只是簡單地在香港的茶樓吃了餐飯,拍了張像是兩個人夾份過日子的照片。


「甚麼親戚都是一家親,有飯大家吃,不能忘本。給這些人吃了,他們會感激你麼?狗屎,親戚都是狗屎,累人累物!做人呀,還是不能待人太好呀…… 。自私!自私!做人就應該要眼不見為乾淨!要自私!」


有些人說喝醉了嘔出來會更好,不過美願父親喝得極醉也不會嘔吐的,只是家裡高身櫃的櫃面和廳的牆身上貼著的「人生智慧」的紙條越來越多,有些陳舊了的還會用透明膠紙綑邊,再貼實。不過美願已忘了從甚麼時候開始,她越來越少聽她父親一邊喝酒一邊說他的那些人生智慧。到美願讀大學時,她父親很多時只是開了一瓶雙蒸,然後坐在那裡動也不動,兩眼凝固而遲鈍,像一個老人。


吃完那餐飯回去大學研究生宿舍的路途上,美願意識到自己可以有距離地跟父母吃完一頓飯而不感到煩躁。她不知道是抗抑鬱藥還是鎮靜劑的作用。


「應該是鎮靜劑吧」,美願猜想。走上宿舍的斜路時,美願又聯想,可能酒和電視就是她父母的鎮靜劑,因為他們平時都會用兩三個小時的酒和電視來消化他們一天的憂鬱,然後才開始消化他們的食物。


在醫生開出的鎮靜劑吃完之前,即是昨天,美願從宿舍出去大學火車站時坐錯了校巴路線。當她發現並立即下車時,她已走在一條小坡路上。可能是酷熱令空氣搖曳不定,或者是太陽扭曲了某些東西,美願沿著下山的方向走著時,一個又高又瘦的人影從路的彎曲處走過來,那人穿著新亞書院的深藍色T-shirt、鏟青頭、黑色鏡框眼鏡、手上拿著兩本書,神情雖然深沉,但雙眼有光。


呀,銘章,是你呀?


美願站在小坡路中間,停了幾秒。「那……我當時是在銘章的左手邊,還是右手邊呢?……他穿的是新亞院服,那他的褲子是卡其色,還是深綠色?他當時跟我說的,應該是牟宗三的……人生有一個目標,無所謂悲觀不悲觀那句吧……。」


為了想起那些細節,美願在小路旁找了一張石椅子坐下,開始盡力地在回憶裡搜索,但她只找到一些形象的碎片,她甚至無法清楚確定這些碎片到底是她回憶起來的,還是她虛構出來的。當時,在那個畫面裡,她真的已經認識了銘章,並已站在他的身旁嗎?美願覺得自己開始有點情緒,她立刻從袋子裡拿出鎮靜劑,吃了一顆,坐了十多分鐘,再吃第二顆。半小時後,她像翻照片那樣翻開那個腦海中的畫面,畫面後面寫著:銘章和美願,2020年,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斜坡小路。


走到大學火車時,美願發現自己沒有哭,還是平靜地,抽離地想著事情。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再回去那條小路,因為更多的回憶細節在那裡等待著,它們帶著超越自身的意義,在那裡呼喚著。


「下次,還是請求醫生多開一點鎮靜劑吧。」美願站在火車車廂裡,身子隨著車廂而搖晃。耳邊傳來車軌摩擦路軌的聲音,後面有兩個大學生討論著交換計劃的事情,語調興奮而夾雜著對世界的渴望。有人在打電話,好像是在推銷著甚麼。一位叔叔對著他的女兒說:「我們先去補習班,完了補習班就去玩一陣,但不能太久呀,下星期還有測驗呀。」此時地鐵廣播說:「下一站是沙田,請小心車門。」


美願就在這片人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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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brina Yeung

巴黎索邦學院法國文學及比較文學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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