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會議我總是有一套躲避的動作:先坐近人群,仰頭,假裝溫度或風水問題,笑著坐開。這系列動作必須熟練,一氣呵成,自然得不打擾在場正忙於討論的會眾,即使他們只是閒話家常。記憶中,身為戲劇學會導師的我,只有一次表現不夠利索,原因是突然聽見一句老神在在的「係呀,係呀,佢哋係咁㗎啦。」話題正圍繞學生的劣根性,懶惰、學習動機低、拍拖、精神欠佳⋯⋯千篇一律的話題,以及千人一面的理由,之於教學將近十年的我,不知聆聽或參與過多少次。然而使我動作不協調的是,那句輕描淡寫的總結或附和,是源自一名初入職同事,這麼快便突然老去,不去挖掘學生背後的理由,草草蓋上書本,打下結語,實在有違天下熱血教師的小說電影劇集。我在坐開的同時,多麼希望她只是奉承,融入圈子,而不是瞬間失去興緻,對所有合理與否之事都以抽一口煙的態度,隨便說句「係呀,係呀。」了事。那不是長大,只是假裝大人又不合身的說辭,就像小時候我把牙膏圈住雙唇,假裝刮鬍子。
二〇二二年,我讀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名字,聽得更多的,是安慰。熟悉的、多年未見的、講座後留下來的、私下傳訊的、訪問過後的、不知來龍去脈的。好些安慰語叫我懷疑,事情是否比想像嚴重,會否有人更接近事情真相,看見我若無其事,所以好意提醒:你是必須更泄氣、更失望的。二伯跟我說:「這是一次讓你從男孩成長為男人的契機。」第二天他如期到來為我修理家具,我依然是個小孩,在他身邊遞螺絲飲品,其餘都只能張望,和今年大部分發生的不幸相像:無力,漫長的等待。事情好像過去了,我沒有任何得著,就似成年那天駕輕就熟地按下「同意」,沒有刻意購買六合彩,長大是累積的過程,一些壓力或變數,不足以要我們一夜白頭,笑看風雲。
某次講座後,與幾位文友一同離開,說到我們往後的路向,關乎寫作,關乎生活。紅綠燈如常不近人情,沉靜的灣仔裡,有人說起我們正身處文學史的歷程,不努力一點,後世便會讀到我們不喜歡的片段。那麼,要怎樣導引一條滿意的路程?綠燈。有人邊走邊說,我們都需要長大,需要變化。我反覆想著那個畫面,有點害怕,可能就是明暸必須長大,又想維持現狀的躁動。
我更害怕的,是隨便老去,自己不察覺,自以為成熟或滿有智慧,喜歡教導、指正他人。我遇過太多。他們鍾愛貶低他人,說三道四,引經據典,用意是提及自己的強項、處理手法,又或是獨到見解。這一年我搬進村屋,很多成年人走來,教我如何擺放家具,怎樣能得到最多空間。這邊放一把太陽傘,那邊應再往前推。他們離去後,V說我們必須喝一杯穩定心神,才討論一下他們是如何在我們的家指導我們如何生活。更有趣的是,這些滿有生活智慧的成年人離開後第三天,我在天台一隅發現一紙碗,藏著未吃完的墨魚丸和芝士腸,這狀況是任何一級來燒烤的學生亦未曾出現。我不要老去,老得如此理所當然。
昨夜又一批舊生到來聖誕聯歡,中午烤肉、玩足球機、玩陀螺、打電動,晚上V回來,我們再煮部隊鍋。經過一整天,顯然大家都累了,無關年齡。V早就見過他們,但要待我待機,她才可以順暢地交流。起初她並不相信我是舊生們的中一班主任,還替我詢問他們的志願和計劃,我就像看清談節目,等待主持人或來賓接話。驀然發現,我或許都存在著老去的思維,一直想給予意見,介入他人的未來。好險,我無法想像自己是由芝士腸和墨魚丸拼湊而成。我們交換禮物,拍照,為最後一名步入成年的學生慶祝。他們離開以後,V拿著剛抽來的兒童玩具,笑說我們還未存在的女兒的玩具,快要比我的鋼鐵人更多。我苦笑著,很快便收拾乾淨。這時V又對我說:「十八歲,是我第一次遇見你的年紀。他們人生才剛要開始,沒想到我們都沒有代溝。」我不知道這句的褒貶,嘗試把兒童玩具塞進櫃裡,隨便回應道:「係呀,係呀,佢哋係咁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