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倩如畫上最後一片花葉,眼見那水墨迅速地融化開來,不由得嘆一口氣,這批新的生宣紙質地不怎麼樣,她有些無奈地放下了畫筆,慣性地直直腰,舉舉手,伸展一下老筋骨。
手機叮噹一響,是何敏華發來的的訊息:我們差不多到酒樓,楊老師,你隨時都可以下來了。
在她教過的學生之中,敏華總是最急性子的一個,人未到位,就在催促了。
本來嘛,自從新冠疫情爆發之後,她很少外出,也不是怕感染怕死,就是怕麻煩,政府的防疫政策,五時花,六時變,紅、黃、藍碼有如隨身緊箍咒,帶來諸多不便。之不過,一年到頭,這一天是歲末了,而且,她也很知道這班學生與她之間的感情,他們提出近日疫情有些轉輕,熱情洋溢地要遷就她,到她家下面的商場酒樓來茶聚,那她也沒有什麼推托的理由了。
眼下,那一頭催得急,她連書桌上攤開的畫具、宣紙也顧不得收拾,拿起一疊新印的掛曆,就匆匆出了門,趕到酒樓去。
「楊老師!楊老師,這邊來,我們在這圍檯!」
好些人向著她招手,叫得最大聲的,又是何敏華。
倩如快步走過去,看見這一桌都是熟悉的學生臉孔,心情變得開朗起來,微笑著向各人點頭回應,然後安心愉悅地入座。隨手拿出那疊掛曆,交給何敏華說:
「這些,麻煩你分派給大家吧。」
何敏華接過,驚叫:
「哎呀,老師你還在辛苦做這個,我家現在都不用日曆了,我想很多人都是這樣。」
倩如沒想到她會作如是反應,禁不住臉色一沉。
「胡說什麼呢?敏華!謝謝老師!這掛曆做得真好!」
梁家琪白了何敏華一眼,從她的手中拿過一本掛曆,說。
她的丈夫、也是楊倩如的學生劉志光接著說:
「是啊!我們都很鍾意老師精心繪畫的掛曆,家裏每年都掛著,天天好好地欣賞!下個月我們要移民去英國了,這是很珍貴的紀念品 ,一定要帶過去!」
「什麼?你們下個月就要走了,這麼快?」
「不快的了,我們一過農曆新年也會走,香港已經變得越來越不像香港,還不走能做什麼?」
「唉,真是的,經濟差,樓價跌,工也越來越難做,疫情不能平復,心情也不能好轉⋯⋯」
一圍枱的人,一邊分領掛曆,一邊議論紛紛。
倩如聽著,剛剛好轉的心情又跌下了低谷。
「對了,楊老師,你可以把令公子的電話號碼給我嗎?我們想和他聯絡聯絡,請他指點迷津。」
梁家琪湊近楊倩如說。
「當然可以,我這就寫給你。等你們過去了,正好大家都可以互相照應。」
楊倩如漫應著,拿出紙筆來,寫下兒子的手機號碼,交給梁家琪。
「老師,希望你也能盡早過去,我們可以在一起就好了。」
劉志光在旁又說了一句。
倩如只覺得周身一熱,心不在焉。接下來的吃吃喝喝,都像流水似的,淡然無味。其實就是想起兒子和移民的事,心思一下子繚亂了。
散席以後,楊倩如回到家,一走入書房,看到那包拆開了的新掛曆,心頭戚戚然的若有所失。最近這幾年,她也知道已經是電腦化了,很多人都不用時鐘和手錶看時間,因為幾乎人手一部的電話手機完全具備這些功能。但想不到,現在就連日曆也要歸入淘汰之列了!看來,她每年挑選自己滿意的畫作來製作掛曆這件事,也可以休矣。不過,她實在不能想像自己不看日曆過日子的時候是怎麼樣的!
她走到書桌旁,坐了下來,拉出一個櫃桶,裏面裝着的全是她歷年來所製作自用的舊掛曆。
按照她以往保留的習慣,總是把將要辦的事情和已經發生的重大事件記錄在掛曆上。她自認為自己最有能力做的事情,就是閱讀。自製的掛曆,把年月都收入在一格格、一頁頁的紙上,重溫不可忘記的時光,是最好不過的。因此,每一年的日子過盡時,都會翻開來看看,重溫一年過去的時光,這也可算是她的除夕倒數節目吧。但今日還不是除夕,她卻下意識地拿出了這兩年的舊掛曆,有心無力地翻開來看。
兒子是去年中移民到英國的,在這前前後後的日子,她都特別上心,也份外緊張。她這一世人,只有這麼一個兒子,他從小到大的一動一靜,都會讓她牽腸掛肚。尤其丈夫十年前病逝之後,她和兒子之間,別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稍為令她得到安慰的是,當她從學校退休,兒子就完成了學業,進入一個有相當規模的媒體公司工作。只想着從此以後,母子二人可以過上安定的日子了吧,萬萬沒想到,近年的社會動盪,直接影響到他們的生活。兒子提出要和她一起移民去英國,重新開始⋯⋯
移民,她是不敢想,也不能想的。儘管他這一世人,已經見過不止一次的移民潮,也不是無動於衷,但想來想去,自己還是生於斯,長於斯,而且做到退休了,一把年紀,怎麼適應得了外域的生活?行不得也。
直至那一天,兒子拿著新護照對她說:
「媽,我申請的居英權批准了,我們還是走吧,我在這裏已經做不到任何想做的事,不能再浪費時間,消磨青春了!」
她很理解兒子的心情,但還是故土難離,下不了說走就走的決心。最後和兒子協商:兒子先去,安頓好一切,她再過去。
兒子飛走的一天,她比丈夫離去時還難過。好在兒子到埗後一切順利,很快適應了那裏的環境,還找到了差不多是本行的工作。
「媽,我覺得現在有從未試過的輕鬆自由感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就差你了,有我在,你一定不會不適應的。」
兒子不斷地在視頻電話催她,但她總是支吾著,拖延著。到了去年除夕,兒子又來電話,她一接聽,沒有說話聲,而是一陣由遠漸近的鐘響:
「噹——噹——噹——」
搞什麼呀?她嚇了一大跳!
「媽,這是除夕倒數的大笨鐘響聲,它也催你快過來呢,不要在香港獨自守歲了。」
兒子調皮地說,令她哭笑不得,卻也暗暗地禁不住心痛:這是為什麼呀?從未分離過的母子倆,弄得要遙遙分隔兩地,各自孤單守歲倒數,好折墮——
一陣手機響聲傳來,她定了定神,才發現自己手上拿着那些舊掛曆,幾乎睡着了,急忙重新振作,拿起手機,看到是兒子的號碼,就說:
「怎麼樣?又要拿大笨鐘嚇我催我啦?」
「不,媽呀,今日還未到除夕,你不用急。我會趕回家陪你守歲,倒數跨年的。」
兒子帶著笑聲說。
「正經講電話,不要哄我!」
「是真的,媽,你的學生梁家琪剛剛打電話給我,她說和老公要移民過來,正好我們網台要拍一輯香港移民的實錄,所以我會回來實地跟拍,陪你過新年,當然,更希望和你一起跨年跨國,不要再分開生活了!」
她聽得一陣心動,兩手鬆開,那些舊掛曆全撒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