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封面折口上的簡介得知,《千鳥足》的作者曾詠聰比我年輕十一歲。而從他的自序中,才知我多番誤讀為「千鳥居」的書名,也的確是來自日文,「醉後腳步搖晃的狀態,具象一點,就是《蠟筆小新》偶爾出現的畫面」。彼此年紀雖有差距,但小新與家人的形象和行徑,我總略有所聞,縱然從不愛看。序文內自言這本散文集「徹頭徹尾的散。你不能理解完全的我,誠如我並不能完全理解他人思緒」,我反而有了頭緒,在其後提及「特意找了三位朋友寫序,他們都沒有完整書稿,只可管中窺豹」時,摸索到進入書中的曲徑——既然作者有意於不完整,作為讀者又何不以此為樂?千鳥足的醉步在我和曾詠聰的性情、喜好、時差之間,成長軌跡互相交錯又偏離,而且我已戒酒一段日子。
但這無礙我在書中找自己的影子——〈鬥魚〉在輯一「三千世界」裡顯得卑微,抒情如〈那些我在夢中見過的人〉,沉重如〈沒有選擇我們的原子彈〉分明吃重得多。但這無礙我,回想兒時也養過鬥魚。〈鬥魚〉最後一句是「在牠的身體被馬桶沖走了的一個小時後」,我的鬥魚有同樣下場,牠本來便來自友儕間一窩蜂的興致,人人熱衷養魚互相攻堅,勝負多了又生厭。那時當然還沒有魚菜共生的裝置,曾詠聰與鬥魚共活的時光,已經是成年人獨住的體驗吧。鬥魚對曾詠聰來說,彷彿承擔了後者某部分的自我,讓不適應新居環境的人心,重置於微妙的平衡,「注定孤單的物種,陪伴仍須學習寂寞的我」。由是鬥魚來去的生命,可說是一場見證,為了曾詠聰「這兩年挾著大大小小有聲無聲的挫折」。突如其來的死亡,因此有了難以言明的重量,刻在曾詠聰的詩中。許多年後,我也有為自己的鬥魚寫詩,為那個親手向馬桶擠下洗潔精,施行毒殺的殘忍孩子懺悔。
相比〈鬥魚〉,〈Gameboy〉無疑更輕省,而輯二「格林威治的誤點」多篇飽含記憶質感的文章,既感動於〈井底之蛙〉從麗瑤邨的老舊寫親人的衰逝,也對〈葵廣〉展開商場時空的萬華鏡像共鳴,我還是想瞄準短小的篇幅和狹窄的黑白屏幕——曾詠聰的Gameboy「是父母帶我到玩具店買回來的」,並且「花上所有利是錢」。看來很合理,順理成章的過程,在我身上倒是如遊戲情節般曲折,源頭是另一品牌的手提遊戲機Gamegear,彩色屏幕吸引我在初中把半年的午飯錢省下來。可是一機在手,卻發現耗電太快和遊戲選擇少且昂貴。我竟然想出跟一位同學換機,這是我的Gameboy時代開始,同時結束。到底我玩過什麼Gameboy遊戲?完全不如曾詠聰的記憶猶新,事實上我玩電子遊戲從來表現差勁,當文章內輕描淡寫道出他玩「瑪利奧」及「蠟筆小新」,「很快便闖關畢業,不過是跑跑跳跳」,我大概明白為何記憶機能對此關機。至於「寵物小精靈」在虛擬地圖上遊走、歷練、成長,早已越過了我的興趣與耐性。即使他也從中領悟「揮霍和胡謅,是小孩子妄想成為大人的憑證,當然還承襲了放棄」,我不過比他早一點,少堅持一點。
輯三「東風破」關於次文化的文章,註定先搶佔我的注視,〈流行曲〉、〈通魔與回不去的膝蓋〉,連寫面對學生迷惘的〈比賽〉中,也夾附日本導演北野武的一首詩。〈你迷茫了我一定會來揍你〉尤其令我難忘,因為它探討了我沒有看過的動畫《天元突破——紅蓮之眼》。我看過很多日本機械人動畫,在青少年時期因應眼界和接受能力,調節選擇,《超時空要塞》以一首情歌作為文明象徵挽救宇宙,《飛越顛峰》陷入時空夾縫,一時已萬年的結局,我視為經典。在曾詠聰的文字間,我隨動畫推展穿梭地底和外太空,更分割著經典的定義——既指涉普遍性,但個人也可以有自己的經典。於是從文字描述上,「完整地看過兩次,兩次皆處於迷失的人生歷程」的曾詠聰道破「作為熱血代表的卡米那,在冠以熱血動畫的《天元突破》第八話已然戰死」,「往後數十集就只餘下自怨自艾的西蒙」的劇情轉折,再揭開正邪位置幾近逆轉的故事真相,我便撫著書頁,想起自己年少時看不懂而擱下的《高達0080:口袋裡的戰爭》、《王立宇宙軍》,皆是在踏入中年的近日才認真細賞,時間與成長是多迢迢漫長的競賽。「我們經歷太多次西蒙的人生,試過堅守信念,最後給自己迎來末日,漸漸就不敢爭取什麼,埋進洞穴裡繼續工作」,曾詠聰下了如此註腳,清醒,坦誠。我呢?或許可借用〈鬥魚〉中的一句:「反正我們兩個世界只是恰好重疊」。
《千鳥足》
作者:曾詠聰
出版年份:2022年9月
出版社:匯智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