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病人,名叫阿年。 他患有社交焦慮症及恐懼症。人多嘈雜的地方會使他感到十分害怕。因此,他甚少外出,長期留在家中。阿年漸漸失去自我發展動機,斷絕所有社交活動,成為典型的隱蔽者。另外,他特別害怕紅色的物件。雖然,這樣使他成為最守規矩的交通道路使用者(在他隱蔽之前,他偶爾也會上街),但同時為他的生活帶來無數影響。
我們首次會面並不是如常地在訪談室中進行。因為,他發現我辦公室門外貼了兩道揮春。他便嚇得手心冒汗,動也不動,一步也不敢踏出升降機的門外。這次的確是我的疏忽。那兩道揮春是舊的,已褪色的,是幾年前貼上的。辦公室裏的所有人都已經忘記它們的存在。
後來,他要求我們的會面地點改到他府上。我告訴他,辦公室門外的揮春已給撕掉。他向我解釋說,街上仍有很多紅色的物件,令他卻步。我心想,他第一次來訪我辦公室的時候,他應該賠上多大的勇氣才能做到。我不介意外展的工作。相比下,到訪病人的生活環境與單靠語言溝通的輔導,前者更能使我了解他們的內心。如是者,我們開始每逢星期一的家訪。
我的工作不是要他完全克服恐懼,而是把恐懼帶來影響盡量減低。得到他的同意後,我們把目標定立為讓他漸漸學習與恐懼共存。畢竟,許多的事情都不是零和遊戲。沒有絕對的成功,也沒有絕對的失敗,只有過程。我們的進度不錯。我們找到一些方法,讓他的焦慮程度減低。他學會了用墨鏡和耳機。墨鏡能夠把紅色的事物過濾成為黑色。自此,他在街上便看不到他害怕的紅色了。在對談的過程中,我們又發現,他害怕的不是人群,而是嘈雜的聲音。因此,我替他準備了一對耳機。連接到他的手機,耳機可以播放著無間斷的海浪聲。擠迫車廂裏頓然變成無人之境。他採用了這兩個方法。在短短三星期,他上街次數明顯多了。
新年總是給我們一種錯覺。雖然,那是一個喜慶日子,到處應該是人山人海,但事實上,花市一過,曲終人散,人們各自歸家。大部分商舖都會貼出告示並休業。不能購物的街道就不是街道。人都留在家耍樂,不願外出。他特別喜歡在這個時候逛街。戴著墨鏡,他看到的新年是黑色的。人流稀少的街道,耳機也用不著。他開始了解到新年是他的日子,也漸漸愛上自己的名字。
後來,戴墨鏡這個方法給改良了。每天看著黑漆漆的街道,阿年開始感到十分鬱悶。於是,他買了一副特製的有色眼鏡。那副眼鏡能夠把紅色變成所選擇的顏色。阿年所選擇了他所喜愛的顏色,藍色。
我的介入工作一直都是被動的,只靠案主主動向我尋求協助。一旦案主認為他能夠生活回復正常,我們的工作便告一段落。最後一次會面,阿年告訴我,有色眼鏡的鏡框令他看起來很呆滯。於是,他改戴了隱形眼鏡。另外,他開始四處找工作。因此,他又改戴了特製的耳機,能使他只聽見身邊人的話,過濾了周遭的噪音。當時,我認為他已經重拾對抗恐懼的能力並為此感到欣慰。
想不到,闊別十年,我們重遇的地方竟然在法庭上。
阿年被控一項串謀有意圖而傷人罪。證人欄上,有人指他為人黑白顛倒,有人指他不分青紅皂白。在我作供的時候,我只是如實陳述十年前的治療工作。被問及他的為人如何,我謹慎回答。因為,我對他的認識只停留在十年前。眼前的他到底是誰,我也不清楚了。
「你認識當日你所襲擊的對象嗎?」
「不!我不認識他們!」
「當天,在車廂裡,你看見那個女人血流披面嗎?你為何還上前以長藤條再三施襲?」
「因為牠不是人。牠們是害蟲。我看見,頭上流的不是血,是藍色的液體而已——」
那天,法官宣判罪名不成立,阿年當庭釋放。離開法院的時候,我見到幾個身穿白衣的彪形大漢與阿年並肩而行。他們笑著討論到哪酒樓慶祝脫罪。我從後呼叫著他的名字,但他似乎一句也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