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閉上眼,口裡唸唸有詞,接著,恭恭敬敬地搖晃著手上的籤筒。
一百種命運同時正在她的手中互相碰撞。
篤篤⋯⋯篤篤⋯⋯
搖籤的聲音聽起來像洗筷子的聲音,響遍了整間寺廟。
未幾,籤筒彷似長出了幾根頭髮,三四根竹籤微微領先。
她立刻止住了手上的動作,悄悄偷看領先竹籤的號碼。
「三」、「廿一」、「十二」⋯⋯
她心忖,「三」不是個好數字。餘下的「廿一」和「十二」都是二加一的模樣。
不好的兆頭。
她再三察看,發現另有一根竹籤正力爭上流,卻被壓在那三根竹籤之下。
那竹籤的號碼是「二」。
念頭一轉,她的手微微側向「二」號竹籤。
她又暗中使勁搖晃,把原本領先的竹籤傾側到籤筒的一旁。
她心中一邊想著「二」號竹籤,一邊在質疑自己是否在欺神騙鬼。心裡七上八落。
一不小心。撲通⋯⋯
竹籤散落一地。
她慌張得目定口呆,定一定神,馬上把所有竹籤拾回來,放進籤筒裡。
她再次閉上眼,搖晃籤筒。
這次,她顯得份外緊張,份外恭敬。她生怕剛才的舉動觸怒了神明,不敢再開眼偷看。
清脆「篤」的一聲。一根竹籤應聲落地。
她戰戰兢兢地拾起那竹籤。
竹籤的號碼離不開還是「三」
一切皆天意,半點不由人。
她嘆了口氣,搖著頭,步出內堂。她安慰著自己,還未知籤文,不應胡亂猜測。
剛好,一名佝僂彎腰的老伯在她的面前走過。
她把老伯叫停了並上前詢問:「請問廟祝在哪?我想找個人替我解籤。」
老伯瞧一瞧她,冷笑了一笑,又說「解籤該找解籤師傅,不是找廟祝。」
傳統習俗這回事,她還是一知半解。
她扁一扁嘴,又問:「那麼,請問解籤師傅在哪?」
老伯沒有即時回答她,一邊拐著走路,一邊回到自己的檔攤,說:「這裡有一個。」
她又扁一扁嘴,倒不敢動怒。四下再沒有類似的解籤檔攤。
她只好屈服,好不情願地坐在一張圓形的木摺椅。
老伯問她抽中的籤號,她如實作答。
老伯在櫃子裡抽出一張桃紅色的籤文。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籤中古人為嫦娥。
她開始後悔沒有在中文和中史科好下功夫,看不懂籤詩,看不懂古人所喻。
雖然如此,她瞥見紙上印有「下下」,臉色頓然一沉。
「問什麼事?」老伯手執籤文,形同一個拿著報告的醫生。
「愛情運。」她說。「那就是姻緣吧。」老伯搶道。
接著,老伯逐句替她解釋,他把重點放在最後的兩句。
聽著老伯的解說,她的回憶倒帶至半年前,如何從他人手上把男友搶過來。
漸漸,她才發現大家性格不合。漸漸,她懷疑自己的男友有外遇。
她聽著聽著,都走了神。
老伯把話說完。這是他獲酬的時候。但見她神不守舍般,老伯補充了一句。
「其實你心裡早有答案,對嗎?」
她一言不發,靜聽老伯所言。
「你是一個有主見、有想法的女人⋯」
頓一頓,老伯繼續說。
「你不是求神指點迷津,而是尋求附和。」
老伯沒有加重語氣,只是有話直說。
她心裡的確早有答案,只是倔強,不願放手。
心念轉動間,她又求一刻的轉機,問:「剛才第一次搖籤時,我把竹籤倒至一地。這樣會否影響這次的結果?」
老伯撒著手,說:「那是神明認為你心裡雜念太多⋯⋯」
忽然,他靈機一觸,指著籤文,問道:「籤文裏頭有沒有你的名字?」
她的目光下意識停在籤文上的「娥」字。
最後,她都是不服氣,留下一句「我還是去求問塔羅牌好了!」便溜走了。
最近,來廟參拜的人少了。老伯每天都變得游手好閑,終日在手機屏幕上打滾。
他的手機正播放著一條短片。
一隻小狗正在欺負一名小孩,配上逗趣的聲效,老伯看得入神。
驀然,畫面一轉,屏幕中央出現了她女兒和他孫女的樣子。
下面還有一項接聽電話的滑鍵。老伯躊躇著,一時不知就裡。
再過一會,屏幕又回復短片的畫面。
屏幕頂部又彈出一項短訊通知。
「你今晚回家吃飯嗎?想跟你好好討一討那件事。」
及後,對方傳來幾個雙手合十的符號。
雙手合十,老伯在廟裡幾乎天天都見到。
雙手合十,出現在短訊中,他就是不明所意。
他沒有按進短訊的版面,只想讓它維持在「未讀」的狀態。
他以為,繼續播放短片便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然而,這樣一來,連看短片的興致也沒有了。
那時候,一個男人站在玄關前,探頭進來張望。
「是來找解籤的嗎?」老伯向男人招手。
男人看起來四十出頭。
那應該是不惑之年,他倒是愁眉苦臉。
老伯問他籤號,男人答道:「五十三。」
老伯又抽出一張籤文。
又是一枝「下下」籤。古人是劉備。
「艱難險阻路蹊蹺,南鳥孤飛依北巢。
今日貴人曾識面,相逢卻在夏秋交。」
老伯還未開始解釋,男人的神色已變得黯淡。
「所問何事?」
「問移民後生活。」
老伯聽了後,心裡略有忐忑。他叮囑自己冷靜分析,莫投放個人意見。
老伯向男人解釋:「劉備正室是麋夫人,孫權之妹不過是繼正室。那是一場有謀略的婚姻。有時候,要有成就,要有未來,就得妥協。」
男人聽了後,默默地消化籤意。
老伯還是忍不住口,問道:「移民到哪?」
「英國⋯⋯」
「跟家人一起去?」
男人搖頭,說:「妻子和女兒先去,我留在香港工作⋯⋯」
「其實為什麼要移民呢?這裡不好嗎?移民又難找工作,何必要南鳥孤飛依北巢啊⋯⋯」
男人無話可說,付了錢便退去了。
夕陽西下,老伯把檔攤的東西都收好了。
看見寺廟內堂仍是燈火通明,他馬上四處張望,去找那廟祝出來收拾。
原來那廟祝在沉悶中睡去,睡了一整天。
「我們一起到哪兒吃晚飯?」老伯替廟祝抹籤筒時問道。
「我要回家吃飯。」廟祝一邊清理香爐,一邊說:「你為什麼不回家吃飯?」
老伯語塞了。廟祝又問:「想避開自己女兒?」
「我回到家,她會絮絮不休地勸我跟他們移民去⋯⋯」
「可是,他們走了,你便成了獨居老人了⋯⋯」
「走是不好,不走也不好⋯⋯」
廟祝拍一拍老伯的肩膊。
「要不然,你自己搖搖籤,求求問。」
兩人互望而笑。廟祝笑著笑著,退到員工室。老伯繼續抹籤筒。
忽然,他發現神壇下有一枝竹籤。
老伯拾起一看。
那是一枝「中平」籤。古人乃是塞翁。
「可比當年一塞翁,雖然失馬半途中。
不知禍福真何事,到底方明事始終。」
老伯笑了笑,把竹籤放回籤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