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樺專欄:閃爍其辭】那些艱難與珍貴的異質,值得被歷史記住

專欄 | by  鄧小樺 | 2020-08-26

我像大部分的香港人那樣心情不好,時常欲言又止。這的確是個壞時代,極權挾疫症降臨,無論如何香港不能免於焚燒,仍然保有人性的人好像只能在低氣壓下掙扎,與許多人和事告別。但沒有書展的今夏,卻迎來了數位朋友的創作成果,在勉力的灰色之下,仍然增添了幾抹異樣的色彩。我默默地看著他們的創作成果,終於心裡很肯定:他們就是壞時代的好收成——在黯淡的時代裡,有人持續做他們堅持的事,值得被歷史記住,而且我們作為旁觀的讀者與觀眾就已得到力量。


那些創作的朋友們


謝曉虹的《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是她盤桓多年的長篇小說,算起來可能醞釀近十年。這段時間倘若有什麼大型計劃,謝推卻時都說,想把長篇先寫完。由第一本驚艷天下的短篇小說集《好黑》以來,謝直接跳過了中篇而寫長篇(當然期間還寫了大量短篇),秉持著她的魔幻寫實風格,以及對於現實那種若即若離關係的持續思考,在迷離魅幻的小說語言織錦中,我依然感受到謝那烱烱清晰的目光——那是由梳理佈置曲折的創作與現實之脈理而來,輕巧翻轉一切不可能之物。


李智良十二年前的《房間》同樣是多次獲獎,期間聽過他的其它寫作計劃,至於十二年後才有短篇小說結集《渡日若渡海》。這本書是文學館出版,理論上我是責任編輯,知道出版過程的一些細節故事。智良一度想用另一個四字書名,我說保持原來就好,因為「渡日若渡海」直述了某種艱難(可聯想為生活與書寫的),而同時兩個「渡」字的重複製造了行動的節奏感,讓人感受到生命的微小力量。因為這樣難,能夠出版就已經很好了——其中一位推薦者何倩彤在提交推薦語後說,謝謝把這本書做出來,我想就是許多讀者的心情:能夠看到智良的書,就已經很好了。(當然智良說,他渴望看到更多的評論。)

【無形・偷】寫作即僭越,渡過他者的海洋——專訪李智良《渡日若渡海》


張歷君曾在深夜,傳來三個封面問我哪個好,我說都差不多啦,學術書只要焦點清晰,又帶出理論味道非止歷史研究,就已足夠——為什麼常問我不成問題的問題?回想他首次跟我說起要出版瞿秋白研究的博士論文,已是好幾年前的事,總是在急步走向巴士站時侃侃而談,好像明天就要出版似的。張歷君總是難的,他在我面前授課或講述論文,是從來沒有完成過他的所有ppt,這就不說了;李歐梵教授在書中前言說,張歷君堅持以「雙方面的辯證法」來重新表述瞿秋白,比如寫瞿作為革命先烈,也要從相反方向的瞿氏佛教思想去推敲,這種方式對於一般讀者及學界人士也是複雜難明的,張還要加入不少西方文化理論來說明研究的出發點,益增困難。有一位論述也很艱澀的作者向我慨嘆,這書當然是好的,但也看出學院的桎梏太委曲他了。如果這是人生的一個階段,希望張可以得到釋放,回復金身。


江記的《離騷幻覺.序章》短片終於在八月網上首映,是文藝界朋友圈中盛事。《離》從創作、海外獲獎、眾籌、出版設定集等一步步走來,乃是作為本土動畫界的標誌,自許提撕士氣,團隊總有著動漫式的熱血,像紅日發放金箭。但我是做策劃的人,心覺整個計劃之難,也絕對可以用上「渡日若渡海」的比喻,實在好驚他們像安達充的漫畫《h2》,漫長的青春長征,打到甲子園反而一頁就完了。而終於面世的短片,則完全不負觀眾期待,聲色之鮮艷(嘉芙蓮的福利線我收貨),畫面再造港味之紛繁,空間變形之激烈,都是感官與想像的盛宴,一再讓人嘆息叫好說值得等。甲子園是遙遠的目標?還是我們每一個突然到達並且滿足的當下?《男兒當入樽》也終結於湘北戰勝山王,就可以了(touch w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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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的書寫與文本的信仰


而這四個創作,尤其令我作為同代人都感到心弦共振的,有兩點。一,我樂見這些朋友,都像我們早年所學,而持續一種「他者的書寫」。哲學家韓炳哲慨嘆,在網絡製造的同質化的時代中,他者已經幾乎消失。「他者」並非只是「弱勢」,而是無法言說自身,亦無法被主體完全穿透,會搖撼主體存在,埋藏主體深刻的欲望與恐懼的不明對象,凝視他者,時常會將主體的空無反擲至主體自身。謝曉虹的音樂箱女孩,就設置為一個作為他者的慾望對象,說話、按自身意志行動都需要曲折的學習,而謝讓她在最後作為令人血脈沸騰的少女浮屍出現,讓文本與社會運動在慾望的生長與死滅之間,找到了連結點。李智良在數個訪問中都陳述了對於表述他者的困難,他所寫的大量無面目、無表情、口吐無聊話語、在城巿中無法找到自己位置的人,應可讓同道人認出一種他者書寫的美學。被張歷君重新表述的瞿秋白,有著大量「革命先烈」這個符號無法涵蓋的溢出特質,作為革命先烈原來也可以是被權力表述的「革命」的他者。謝、李、張三人都與社交媒體的網絡文化保持距離;江記比較熟悉網絡,《離》的類型特徵更讓其「他者美學」色彩較為沉潛,但我看,相對於色彩斑斕的畫面,《離》重要人物的面容總是平板無表情的——更別說主角祖是一個沒有記憶的被廢置機械人。


這四個作品都讓人感受到寫作/創作的森嚴、精巧、艱難、膨脹,而我則將這些理解為四位作者對「文本的信仰」,這是我所謂的「同代人共振」第二點。在現實生活以壓迫、誘惑、瑣碎、分岔、剝離的各種方式籠佈之下,他們依然覺得生命、創作、觀點、論述要在文本即作品中完成。當一切推廣、大部分詮釋都依賴外在現實、社會時事的連繫來推動,他們依然相信文本與文本間的對話、美學符號系統的變幻與重置、一切都須經變幻再造而不能直接放入文本。我無意貶低任何希望直接指涉現實的創作,這間中的差異不過是美學信仰的差異,在一個艱難時代不應互相否定。但在一個虛構消失、現實呈壓倒性的時代,有人背離主流來堅持自己創作的方向,我感到衷心的敬佩,他們沒有喪失最初的美學教養,也沒有放棄對現實的關懷,因為後者本也是前者的一部分。


「他者的書寫」與「文本的信仰」,或者都可被視為與時代主流不符之物。七十年代創作者邁入中年,常有「過時」的自嘲。但用最誠實的方式講,他們或者成為了時代的異質,但也在用他們的方式持續革命。儘管並非同樣的敵人,對抗時代的主流,與對抗極權的輾壓,所需要的可能是同樣的精神韌度。那些時代所未能溶解的異質,他日可能就是香港整個文化寶貴的留存。當然,這四本作品,都非乏人問津之作;本文委實希望,我們在收藏捧讀這些作品時,同樣讓自身的異質被作品發掘出來,並讓我們看到更多樣而詭趣的解讀。先鋒如果能夠完成,乃在於受眾的釋放與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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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小樺

詩人、作家、文化評論人。《文學放得開》主持。著有詩集、散文集、訪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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