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深水埗夜流裡的李駿碩,穿過每檔散落於北河街、大南街、桂林街、海檀街的夜攤,發現通州街公園對出、通往富昌邨方向的天橋竟然拆了,大呼難以置信,跑到以前的橋底位置。「那條橋一直是街友聚居的地方,《東張西望》也報道過,說市民都怕了上這條天橋橫過馬路。」
城市有很多街友暴露他們自身的生存條件,以街為家。然而污名與歧視伴隨近年來深水埗陸續落成新樓盤,漸漸士紳化,街友生存環境日益變壞——曾經通州街公園、通州街天橋底、欽州街天橋底,一直延伸到油尖旺,都有街友的身影在夜流裡出沒。如今,2018年尾政府清拆通州街天橋底的木屋區,2019年初政府到通州街公園清場,空出來的地方,後來變成一個名為「數碼龐克號」的展覽。
數碼龐克的世界裡終年下雨,廢棄般的都市裡雨水最終成為濁水,四處漂流。而在現實的香港裡,街友如濁水一再被清場被排斥,他們又會到哪裡去?
通州橋底兩次相遇
「2012年,就是電影中輝哥他們所遇到的清場事件後,我當時以中大學生記者身份走入通州街天橋。那時我沒有任何前設,對深水埗則有印象,因為我以前在那裡唸中學,有同學在街上被人打,訓導主任不時要出去處理。作為學生記者,我在那裡第一次見識到街友『烏嘢』,坦白說是很震撼的。」
他就在橋底坐下,聽街友聊天。除了記者,當時還有不少社區、學生組織到來支援,大家圍成一個圓圈坐下,街友馬上把自己的身世故事和盤托出。一時有個街友說起,有個兄弟在公廁overdose走了;一時有街友大哭起來:「母親離世那刻,我人就在小欖(小欖精神病治療中心),我好後悔,送不了她最後一程。」那街友哭哭啼啼,又提到自己也想自殺陪伴亡母,但想起神父說自殺的人無法上天堂,就只好在這裡等死。
「那就是第一日我到通州街橋底,他們對我說的話。後來我再找他們,他們已認不出我,也記不起自己說過那些話。他們的生活與毒品之間的關係便是如此,我在電影中決定把整場對話都放進去。我覺得,我一定要還原街友的多樣性,有不同的吸毒或戒毒的狀態,而戲中神秘出沒的年青人,一開始我是想寫一個完全不說話的人,但身上飄著香味。」
五年後,李駿碩再回到通州街,卻不是為了街友,當時他正在寫一個關於中醫的劇本,事先不知情下隨中醫們回歸已然天翻地覆的深水埗街友的「家」,看中醫為街友義診。氣氛變了很多,情緒的張力很強,他們大多對外來者有戒心——這是李駿碩第一個感覺到深刻變化。
木屋內是街友的家,木屋外的人流則以為他們隨時策劃著犯法勾當,加上幾次清場行動,兩者之間的敵意愈來愈重。「那是一種絕境之中的生命力,突然我想為這個地方寫劇本,關於通州街街友們的群象。外間的人一直叫他們做無家者,但我不會這樣稱呼他們,他們有家,那個家是他們自己興建的,儘管他們在公共空間裡生活,但那個就是他們的家。那個家裡的人大多都是處於相濡以沫,相忘於江湖的狀態,萍水相逢,聚聚散散。我想如實地呈現出那份感覺。」
另一方面,李駿碩坦言到電影創作層面上,他希望以較為魔幻寫實的手法處理。其中一個靈感來源是Alice Rohrwacher的《幸福的拉札洛》(Happy as Lazarro),這部電影聚焦意大利一個與世隔絕的小鎮,奇妙地存在猶如中世紀的農奴與地主階級。男主角Lazarro更是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青年,以神話及童話的氛圍刺探歐洲當下的資本主義社會,如何制宰人心,定義出單調而虛假的幸福生活。
深水埗的家與無家
從學生記者到導演,兩次探訪身份變改,令人不禁好奇李駿碩本身的故事,以及他對家的想法。他回答時數度沉吟,思前想後,吐出一句——其實我對一般人理解的家的觀念,很淡薄。
「當然通州街街友的處境,是逼不得已的,他們並非自願露宿。而我覺得,家庭未必是一種很universal的概念。每個人定義家都不一樣,有人四海為家,有人覺得家庭與血緣未必有很直接的關係。」他自言,預科時已很少回家,大學住宿舍;留學時不在家,畢業回港後也很少在家。他男友的家也不似一般意義上的家庭,他在中美洲移民到美國東岸的黑人家庭,兄弟姊妹的父母不盡相同。
中學時他在深水埗度過五年時光。甚至《濁水漂流》與同期另一套港產片《手捲煙》前後上映,宣傳翻出李駿碩與《手捲煙》導演陳健朗的中學合照,大家才知道兩人都是英華書院的學生。戲中吳鎮宇飾演的輝哥斬釘截鐵地說「深水埗就係畀窮人住」,他反而說最初對深水埗的記憶是很純情。「那句話也是從街友聽來,他原本是說,深水埗就是一個貧民窟。因此我翻出以前的記憶,以前會經常去棚仔買布啦,因為中學有參加戲劇學會,要去製造戲服。每個人對於一個地方的感受都不一樣。原來拍了出來之後,都有人會說戲中的深水埗和他們一直以為的電子街印象相差很遠——對,原來隔了一條荔枝角道,就不一樣了。」
面對失敗 尋覓自由
一個人對一個地方的感受可以很不同,而理論則提供更凝鍊豐富的切入點理解世界。很多觀眾看完《濁水漂流》後,對戲中一開首引用的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說話感到好奇。當我也以為他引用Butler的說話,原意在於解釋街友的生存狀態。沒料到他說,本來Butler的說話是指向歐美的佔領行動。
稍為了解巴特勒理論的人,大概會知道她在酷兒理論、性別研究相關。李駿碩說巴特勒是他修讀性別研究時最重要的啟蒙學者。「巴特勒繼承傳柯對身體與社會的關係的思考,她最重要是提出身體的操演性(Performativity),與社會賦予在人身上的文法。因為我們在社會每一日都在重複同一種文法,沒有辦法從中擺脫出來,一進入社會便被規訓所監控,傅柯的理論會令人覺得群體沒辦法達致真正的自由。但是巴特勒指出,每一次操演身體重複文法必然招致失敗,與此同時,失敗卻會引領我們找到一種新的意義,因為我們無法做到文法本身想賦予的意義;所以失敗就是自由的一種開端。」
身體的操演,如何與香港的街友產生連接?李駿碩指出,在一個主流視角或者定義為正常的生活下,街友的生活會被視為失敗;但與此同時街友會產生一種能動性,因為他們對生活有創造力。
以電影容納社會議題,是近幾年港產片一個值得觀察的現象,儘管不同電影上映後評價有好有壞,但他認為,「每一個人每日的生活,都是社會議題。那些不認為愛情、婚姻、警匪、人工智能是議題的人,只是因為他們站在霸權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