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侏羅紀・罷課】學生與學校,看得見的距離

教育侏羅紀 | by  豆昊 | 2021-12-09

「啱啱個 weekend 無 TG 咁返屋企,好似無左啲嘢咁。」8.18 集會後,170 萬人和平散去。少數示威者晚上在夏慤道佔路,剛中六畢業的阿魚是其中一人,她當晚也在凌晨前離去,「但我又明,有 TG 唔代表就係好,無又唔代表失敗。」她有時激動陳述,有時靜默沉思。這份情感和思考,遠比 7.10 放榜當天她輕快答我「asso 啊。ok 啦,我接受到。」來得深邃。


今個暑假,全港市民不論黃藍都置身於反修例運動的漩渦裡。街頭的戰線以年輕面孔為主,不乏中學生。當整個香港都回不去了;「開學」卻像真理一樣在前頭。學校體制規律高壓,與拼死渴求自由的學生的身心狀態,明顯斷裂。我們該如何迎接這個斷裂呢?


自由躁動的學生與規律高壓的學校體制


要解答這個問題,先要了解這場運動如何影響中學生。


其一,學生建立了自主意識。浪漫一點的說法,是經歷了一場成人禮。昔日,在班房裡,在一式一樣的校服下,他們是三十個同學之一,跟著鐘聲上下課,跟著體制考試,不知讀書為何也把功課做完,總之讀大學啦。在黑衣人群中,他和她是獨立的個體,正在建立對社會對人性的看法,用身體回應。受傷被捕的後果,他們清楚目睹,沒有可能不知道。平日勤奮或懶散的他們,踏上街頭,就得為自己的安危、未來負責。敢問從前有哪一刻他們得如斯認真看待自己的身份、生命?


「街頭都 all-in,係學校無理由 all-in 唔到。我今年中六,大不了 repeat。」在8.22中學生集會上,他眼泛淚光地跟我陳述7月14日在沙田新城市廣場目睹一個女子被幾個防暴警察按著打的經過,「我哭了幾晚,現在好點了。」


面對當下的冷漠政權、失控警暴,為著未來的自由生活,開學後,學生打算以罷課等行動延續這場政治運動。有的會綁上黑絲帶表態,有的會在校內弄連儂牆,有的會無限期罷課,有的會持續走上街頭。不論家長教師意願如何,這是他們自主的回應。自主意識是一個盒子,打開了就回不去。雖說十八歲才是需要完全為自己負責的法定歲數,但他們賦權自己,提早過成人禮了。


其二,學生的情緒充滿張力。在WhatsApp群組、飯桌、街頭,權力相約的成年人也吵翻天。不敢想像這些張力在親子關係會演變成甚麼。有個女生在IG Story說,家人用鐵鏈綁了家門,不讓她出去。好幾天了。另一個,她媽媽和表姐常在Facebook吵。每次她們都會分別cap圖,將對話內容傳給她。是要一個中五女生評理嗎?又有一個,她媽為了不讓她出去,說「你只顧上街,都不理我了,我死了也無人知道。」豈料這個大二生回嘴,「睇下邊個死先?」


在8.22集會,我參與了由老師帶領的小組討論環節。同組的中學生皆表示想開學後「做點甚麼」。我問他們想做甚麼、打算付出多少?有兩個中五的說,「我不怕記缺點,但怕見家長。」另外一個中六的說,「家人都支持,幾開明,所以我甚麼都不怕。盡做。」多麼寫實。學生始終渴求家人關心和理解。得罪父母,斷糧水已經夠慘,心入面那條莫名的刺最難受。「我見到阿媽留言『支持警察』,我唔明,我只係想我阿媽似個人!」


別以為沒有上街的能遠離紛爭。社交媒體戰火處處,我舊校學生的IG Story寫著「你咪留言鬧我暴徒,驚咩」。連登也有帖子講開學後欺凌警察子女的方法。香港的欺凌現象不是今天的事,政治問題只是將焦點轉移為與政治立場、族群身份有關的對象。但明顯校門的大閘鎖不上躁動的情緒。


其三,學生的價值觀受衝擊。警察不是保護我們的嗎?老師不是教我們讀好書,貢獻社會嗎?怎麼高官會這樣自私犬儒?怎麼你說我有言論自由,當我說話卻說我搞事?權力的腐敗、人性的自私、自由的可貴、團結的力量,這些生命課題,他們在兩個月內上速成班了。如果人生閱歷豐富的成人都覺得近來的事不可思議,可想而知,這對學生的衝擊有多大。小小的世界裡,價值的衝突被放大、情感溢滿。


超現實社會裡的正常運作


夢鄉裡,在白茫茫的催淚彈煙中,她奮力向前跑。爆眼女生趴在她右邊的馬路,子彈與她擦身而過,有黑衫人一手把她扯進後樓梯,暫避。嘟嘟嘟嘟嘟,鬧鐘響起,穿上純白校裙,跑到車站。八時抵達校門,領袖生檢查校服儀容,班主任責備遲到的同學。在課室裡,由八時坐到一時,中間有兩個小息,午飯後,再坐兩個半小時,離開。


這是不是大家開學的願景?可我們回不去了。別輕易想著回去!


對,因著這場政治運動,校園的「和諧穩定」、學校的「正常運作」將被破壞,正常的「學習機會」將被剝奪。這是危,還是機,掌握在前線老師的手中。


在此,我嘗試推論幾個開學後的狀況吧。


有關「正常運作」與權力:

有些學校會像甚麼事沒發生地運作。這不代表學校成功成為教育局所言的「養德育才之所」,而是學校用權力漠視了學生的生活經驗、身心狀態,將「學習」局限為課本上的學習,與生命割裂。


在中學生集會上,跟約二十個中學生聊過,我發現校方或辦學團體越強硬的,或處於元朗等受嚴重警暴影響的區分的學校,學生傾向在9月2日出席校外罷課,而非留在校園。「XX(辦學團體)6月已經出過聲明話學校要中立,我已經唔諗住同學校傾」、「老師6月行入班房問邊個去過『野餐』,之後mark左名,但唔知有無記缺點。我地唔會係學校表態,但會繼續出黎。」如果學校硬要維持體制的正常運作,透過挑出中間的「滋事分子」用校規恐嚇和懲罰來平定,只會將他們推離校園。家庭碎掉以後,校園也不再安全、可信任,迫使他們身心繼續武裝起來。


有關「和諧穩定」與情緒:

有些學校會在通識課上討論議題,甚至主動安排講座,容許學生作有限度的行動。這些舉措或許能夠滿足參與度不高的學生,為他們解惑。不過,學生是很敏感的小人類,他們能夠辨別校方的主動是想避免任何亂子,或是想了解、幫助他們。在學校的威權與考試文化下,學生習慣被期待給出正確答案。未必政治正確的、真實的想法與情緒,如仇警情緒或支持政府的說法,他們很可能會自我審查掉。情緒要表達出來,被不加批判地接納,才可消化、整理,轉化。指控學生的情感實無補於事。想法上,觀點要說出來,才可越辯越明啊。


辯明的過程不應追求「和諧穩定」。正所謂「大聲唔代表無禮貌」,學生聲淚俱下或激昂控訴也不代表他們不理性。這兩個月的畫面確很暴力,牽動情緒不失為過。反而,冷靜微笑溫婉發言,壓抑得怪異。至於發言邏輯有誤、引用假新聞,則是平日做通識功課也會犯的錯誤。老師導正便可。但他們最終能否講出真正的想法、尋求情緒上的協助,還真看老師的心。誰也不希望孩子壓抑成病。


有關「學習機會」與行動:

常規被打破了,這些學生心中現有無數個問題。「問題」正是學習的開端,自主意識則是有所在乎、承擔的體現。我們平日怪學生不發問、無心裝載,現在成長的時機來了。這個時機的確以非正常的、混沌的形式出現,但教育理應求知行合一,就當學生的行動是「體驗式學習」吧。一份體驗式學習報告該怎樣做?先商討目的、訂立目標、行動實驗、總結,重來。


未來是他們的。裝備學生面對未來,不只是裝備他們上考場,考試、找好工作。他們未來面對的是極權政府。我們該裝備他們分辨真假資訊的能力、對苦難的同理、對良善的堅持。這次的學習,比以往任何一份報告,來得真實而重要,定必影響學生一生。


體制的「破」與「立」


的確,我們面對的是政治問題,可惜政治問題暫未政治解決,於是政治壓力得由學校、街頭、社區來承受。到底學校體制能否承載這樣龐大的壓力,仍是未知之數。


假若承載不了,也不全是學校的過失,只代表現有體制是時候被更新,整個教育版圖需重整。話說,日本有「不登校」的社會現象,學生因在學校遭霸凌、不喜歡學校、沒有成就感等因素不上學,類似香港的「隱蔽青年」。這些「不登校學生」後來累積到一定人數,好些民間團體於是承辦小型教育替代場所,成就了民主學校和另類教育的開端。


我相信,只要老師不與學生割席,社區和學校互補,我們終能夠承載這些活潑的靈,教育出一代代堅毅果敢的香港公民。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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