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逃離城市 也不能消除記憶——訪《柏林的金魚》編導甄拔濤

專訪 | by  王瀚樑 | 2023-10-06

去留與離散,記憶與遺忘,大概是香港人近年最常面對的課題,亦是劇場編劇、導演甄拔濤作品《柏林的金魚》中探討的命題。這套在2019年首演的舞台劇,描寫一個遷泊不定的遊人,一段發生在異地的戀情,與一些他無法放下的記憶。他在兩個女子、兩個城市之間來回往復,不論身處何方,都無以安心,永遠在希冀與失落之間拉扯糾結。劇中的主角施賢,有這樣的一句對白:「雖然我在機場,但是哪裡都去不到。」世界雖大,卻無法覓得容身之所。肉身縱是自由,心靈卻如同受困。《柏林的金魚》如今重演,劇中描繪這種無處安心的生存狀態,或許更能令觀眾感受到共鳴。


遊走柏林與香港之間


《柏林的金魚》中的主角施賢專研創新科技,憑藉發明一項新技術而受國際矚目。但在香港,沒有多少投資者對創新科技感興趣,而且「連創新科技界都要排資論輩」。於是他帶著自己的研究成果,走遍半個地球。在不同城市間飛來飛去,成為他生活的日常。在柏林舉行的科技展,施賢邂逅來自西安的女孩林林,他們情不自禁地戀上。可是,施賢要回港工作,二人只能保持遠距離的關係。回到香港後,施賢重遇在同一所中學唸書,曾經把他在生關死劫中救回來的一心,可是現在一心已婚,還有一個五歲的孩子。在柏林與香港、林林與一心之間,施賢都無法作出取捨與選擇。


對於離鄉別井、四處漂泊的生活,甄拔濤並不會感到陌生。事實上,他本身正是這個穿梭在不同城市間的旅人,只是他帶著的不是創新科技,而是他創作的劇本。甄拔濤在2014年毅然辭去工作了十二年的教職,飛到英國修讀編劇碩士,開展在異地生活和創作的旅程。在英國讀書期間,他先創作關於五個年輕人故事的《灼眼的白晨》,得到香港小劇場獎。之後以英文創作的《未來簡史》 ,更得到柏林戲劇節劇本市集獎,讓他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華人,也讓他得以與德國出版社簽約,進入德國的劇場界。


談及德國與香港劇場間的分野,甄拔濤笑言「當然是資源。德國的劇院並不只是提供場地,也會有一個藝術總監,決定劇院的方向和節目。甚至劇院旁邊會有一個工場製作舞台,這些資源香港是難以企及的。」《柏林的金魚》中的施賢,遠走到柏林的科技展,才能令作品得到重視。甄拔濤則帶著他的劇本,走進德國曼海姆國家劇院。而《柏林的金魚》,正是甄拔濤初來到德國時所創作的劇本。當時他初到柏林,正要與出版社簽約。他在柏林一個小山崗上的咖啡店開筆,一個多月後完成《柏林的金魚》劇本,當時他已回到香港,身處香港大學圖書館。


無止境的遷移


《柏林的金魚》中的施賢,在柏林遇上來自西安的女孩林林。林林十五歲到美國讀書,在倫敦完成大學,在柏林與施賢邂逅。兩個遊客情不自禁地戀上,在異地激烈的互擁纏綿,尤如兩尾缺水的金魚般緊靠對方。可是,二人的身體縱使相依,心靈卻始終無法接近,肉體的親密沒法彌補內心的孤獨。林林在劇中如此形容孤獨,「我的孤獨來自遷移。無止境的遷移。」


遷移與漂泊,甄拔濤說這本是人類的習性。在人類當初還是遊牧民族的時候,本就不停地遷移,去不同地方狩獵和採集食物,直至後來進入農業社會,人們才定居下來,從此適應了穩定的生活。但在現代社會之中,過往人們所堅信的價值、信仰變得不再確定,全球化使安穩固定的生活模式逐漸崩解,一切變得零碎、短暫,人們仿似回到遷泊的狀態之中。「我們無法捉緊自己的工作、愛情、家庭,以為是固定不變的,都已經液態化。《柏林的金魚》這個故事,便是描寫這種流放的狀態。」甄拔濤引用波蘭裔社會學家齊格蒙·鮑曼(Zygmunt Bauman)提出的「液態現代性」(liquid modernity)。所謂「液態」,是指在現代社會之中,過往一切神聖、堅固、持續的東西都消失了,整個世界被偶然與不確定的因素所佔據。沒有甚麼會永垂不朽,一切都在變化之中。


曾經以為一成不變的承諾,不論是愛情婚姻,還是社會制度,一瞬之間土崩瓦解,如今我們經已屢見不鮮。近年不少人選擇離開,渴望重新尋覓安穩的生活。正如劇中的施賢,由一個城市遷移到另一個城市,是否便可覓得心所安處?甄拔濤說,「假使心靈被困,即使肉體飛到另一個地方,也不等於可以解決到。如果內心沒有受困,其實並不需要遠走他鄉。」對於他而言,近年同樣不斷在德國、香港之間「兩邊走」。他說不論身處何地,人所需要的,是一個能令心靈停泊的船錨。「在這個環境中找不到生活的理想,換上另一個環境也不一定找到。」


去留之間不落二邊


金魚看似能夠在水中飄流,卻始終困在透明魚缸之中。使心靈困於這道無形枷鎖的,也許是自我的執念。在《柏林的金魚》的故事中,甄拔濤談到佛學與《金剛經》。「佛學中有個說法,我們痛苦的根源,其實是源自於不接受。外在世界所發生的情況,不是我們想要的結果,不想發生的事發生之後,我們應該怎面對呢?抗拒接受現實,是痛苦的根源。」甄拔濤強調,接受現實,並非說甚麼也不做,從此接受虛無。他所說的,是拋棄幻象,認清現實,再去選擇人生的路徑。不論是選擇去留,或是選擇愛情,「人們想要簡單的答案,佛學說,這個世界既是『有』,亦是『無』,我們要不落二邊,不要非黑即白。」世道本是荒謬,重要的是要繼續思考。


令人感到痛苦的,除了執念,還有記憶。金魚常被人認為沒有記憶,因此沒有痛苦,能夠安於生活在魚缸之中,人則不然。人最大的煩惱,是記性太好。記憶和創傷帶來無盡痛苦,但如果失去記憶,人又剩下甚麼呢?施賢回到香港後,重遇在十五年前,陪伴自己渡過生關死劫,此刻已成婚生子的一心。即使事隔多年,此刻重逢卻令記憶統統浮現。他們談及自己的過去,說出十多年來許多尚未說出的話,但兩人卻已不能觸碰。「記憶是一種慾望」,這是劇中的對白。「如果他們真的能夠忘記,這個故事就不會出現。他們以為能丟下、逃避記憶,最後都是被記憶所困。」不論身處何地,創傷與記憶都不會就此消失,甄拔濤如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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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哪裡,哪裡就是香港。」


卡繆在小說《鼠疫》中嘗言,「要熟悉一座城市,也許最簡單的途徑是了解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如何工作,如何相愛和死亡。」施賢在劇中則說,「愛一個人,其實也愛上他來自的城市。愛一個城市,也會因而愛上來自那裡的人。」個人、愛情與城市的關係,本是如此唇齒相依。當林林決定和施賢分手時,跟他說出一句,「我們不是沒有未來,但我們沒有現在」,或許同樣是這城市的寫照。沒有共同的記憶、語言,愛慾與激情也無法使他們真正相愛。甄拔濤在《柏林的金魚》中所寫的,是一個關於城市的故事。「我們每天都在城市中生活,在城市中的不安、孤獨與寂寞,應該如何面對呢?即使離開了香港,在倫敦生活得不開心,是應該回去,還是再選擇另一個城市?我想問的,是人如何找到船錨,一個能夠讓內心安定的地方。」


落地,也不代表能夠生根。對甄拔濤而言,一切問題的重點,不在於去與留,也不在於身處哪一個城市。與施賢一樣,在香港、德國之間來回往復的他,想起納粹時期流亡的德國作家托馬斯‧曼(Thomas Mann)的一句「我在哪裡,哪裡就是德國」。他說,「我在這裡成長和生活,香港的文化、特色、趣味,蘊藏在我的創作之中,不需要特別強調,觀眾也能感受得到。我在哪裡,哪裡就是香港。」


Key visual


《柏林的金魚》(完整劇本版)
日期:10月7日及8日(六及日)
時間:專車出發/2:00pm、7:00pm
   劇院演出/3:15pm、8:15pm
地點:元朗劇院演藝廳
網頁:http://www.reframetheatr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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