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女人心》正式出道,拍過《阮玲玉》、《胭脂扣》、《長恨歌》,關錦鵬擅長以鏡頭捕捉女性的堅毅、自主,說他是最擅長拍「女人戲」的香港男性導演也不為過。2001 年上映的《藍宇》是他導演生涯唯一的「男人戲」,描繪高幹子弟陳捍東與貧窮大學生藍宇,在八九前後北京發生的愛情故事,打動無數觀眾,更成為兩岸三地不少同志的啟蒙。二十年過去,《藍宇》修復版將於 1 月 13 日上映,《虛詞》與關錦鵬談電影的時代意義,也談花甲之年回到大學執教的他,對年輕導演和香港電影的寄語。
最會拍女人戲的男導演
關錦鵬(高先電影提供)
關錦鵬小時居於深水埗東京街,常去新舞台戲院看戲,看陳寶珠、西部牛仔片,或者到數條街之隔的黃金戲院看邵氏片、林黛、樂蒂等等。中學時父親過身,成為「陰盛陽衰」的家庭,母親身兼父職養大他和三個胞妹,妹妹放下書包供他讀書,令他感受到女性的偉大。
在《男生女相:華語電影之性別》(1996),關錦鵬首以西方性別理論框架審視華語電影,同時作為導演本人的自白,向影迷交代他纖細、敏感的陰柔特質,到底是從何以來;為他在上世紀武俠、警匪等陽剛類型電影當道的電影圈中,以女性電影、文藝電影分庭抗禮,提供了線索。片中,他採訪武俠片大導演張徹,他向張剖白其同志身分,感覺到電影中的同性情誼觸動,對方回應指劉、關、張桃園三結義,是一種兄弟情,也是中國男性的最高理想。他記得《西安殺戮》(1990)有兩場戲,一場男人扑倒在地,另一個抱著他一起「碌地沙」,兩人相擁顯得十分開心,實在引人遐想。另一場戲的男角受罰,眾人將他捧上天,將他坐落一條削尖木杉,登時鮮血直冒的酷刑場面︰「為何不選擇其他刑罰?應該是肛交的一種符號。」談到《梁祝》關導春風滿面,儘管徐克掌鏡仍帶異性戀眼光,故事本身刻劃梁山泊和祝英台莫辨雌雄的戀愛已是一部酷兒經典。
《男生女相》的最後一幕,是關導向母親坦然「出櫃」,母親從容面對兒子的選擇,但禁不住拭淚,成為一時佳話。翌年,他夥拍從《女人心》已合作的編劇魏紹恩交出《愈快樂愈墮落》(1998),呈現模糊性別界限的男女多角關係,除了有曾志偉一反《金枝玉葉》的浮誇表演,演活一名含蓄而深情的中年男同志,為他帶來金馬獎男配角殊榮。
皮肉以外 純粹的愛
藍宇跟捍東漸生情愫,展開一段為世不容的戀愛。(電影劇照,高先電影提供)
回看《藍宇》的誕生,編劇魏紹恩功不可沒。關錦鵬起初對原著網絡小說《北京故事》不置可否,因為文本以極大篇幅舖敘兩位男主角的情色描寫,好比「一號射零號射」,但他不希望呈現出一種偷窺、消費同志的感覺,因此他感激魏紹恩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編,將起初由單純由金錢出發,明買明賣的皮肉關係,發展到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刪減了過多的性愛場口,萃取出一種情感關係的純粹。他指出尤其是捍東,一名八十年代縱橫商場驕奢淫逸的高幹子弟,與熱衷參與學運的窮苦大學生藍宇的戀愛本身是為世不容的,但眼見心愛的捍東捲入九十年代中期反貪風波身陷牢獄,藍宇押上捍東送的房子作為贖金,那種超越了身份和階級,願意委身、奉獻一切的愛,二十年後回看仍然教人動容。
關錦鵬形容片中勾勒的情感已經超越了「同志不同志」的問題,而是兩個個體的戀愛關係。至於將《藍宇》定調為一部愛情片,而非同志片,所呈現出「非關同志」這個面向,會否淡化或弱化了上世紀內地同志面對的社會壓迫以及肯定性向的過程?關錦鵬向來以角色為鏡,照出他個性的方方面面,當年他與魏紹恩商談後,覺得自己早已走過了那個階段︰「我在 1996 年已經 come out,如果要拍這些事情,應該要拍一個後生的關錦鵬,如何在一間基督教學校,仍是基督徒,面對受洗與否的衝突,而不是《藍宇》本身。」
地下電影 捧紅同志「國歌」
藍宇︰「我有病,偏偏喜歡你。」(電影劇照,高先電影提供)
拍攝愛情片,演員如何拿捏到角色的心理狀態以及準確抓到戀愛關係中的火花,是極為重要的,因此當時團隊找了一批北京電影學院、中央戲劇學院的學生來試戲,嘗試以不同組合的方式對戲。事實上藍宇和悼東的「CP」也不說是導演自身戀愛經歷的對照,正如他在多年前的訪談曾言︰「撇開演過《東宮西宮》這個因素,基本上我蠻喜歡胡軍這類型,他有某一種粗中帶細的感覺,和我想像的陳捍東接近。」如今關導仍不諱言對胡軍這類型的人神往,正如認過往結識過、交往過的對象也是比他年長的,彷若有一種大哥哥情結。除了在對戲中胡軍與劉燁的化學作用打動到他,後來他從他們的對話中打聽到胡軍和劉燁都是中央戲劇學院畢業,胡軍比初出茅廬、沒太多銀幕經驗的劉燁剛好大十年,「這種感覺正好 carry 到劉燁,那種很燙貼地照料師弟,有一種大師兄的 tenderness(柔情),是很幫助到套戲和角色。」
近年西方有論者質疑異性戀者難以演好同志角色,關錦鵬回想二十多年前開拍《藍宇》,並沒有同志、不同志的爭議。指兩位男主角看過劇本才開工,當然他們並非同志,但胡軍有參演中央劇團的經驗,歸功於導演林兆華,加上劇團本身有不少開明劇作,能夠訓練他對角色的理解。胡軍和劉燁成功憑《藍宇》嶄露頭角,他們都沒太大包袱,「相對之下,那個年代找香港演員演同志角色,他們反而會有所避忌。」
電影展現了與原著文本截然不同的家庭生活,藍宇以朋友弟弟的身份與捍東家人打成一片,大家對他們的關係心照不宣。(電影劇照,高先電影提供)
「我常說兩岸三地,香港貌似最文明但其實最保守。」儘管國內不少同志團體不能公開出台,但在不少講座及活動呈現出對於 LGBTQ+ 的觀念,也令他感到其實國人的骨子裡非常開放(open-minded)。原著小說中眾人對於同志的觀念較為負面,然而電影中呈現截然不同的包容和接納的面向。關談到捍東帶藍宇回家吃飯的一場戲,儘管稱藍宇是朋友弟弟,捍東一家已看出端倪,「知道他女仔男仔都得」,只是彼此都心照不宣,藍宇在廚房煮飯與家人相當融恰,亦反映了二十年前,有別於主旋律的開放民情。《藍宇》拍竣二十年至今仍未能在中國大陸公開放映,有否盼望有朝一日能夠成事?關指︰「沒有想過,現在更加不會想。從第一天拍片開始已沒想過能夠在內地上映,不過要看的觀眾想方設法已經看過了。」
《藍宇》是八九前後的北京作為時代舞台,儘管電影較原著文本來得隱晦,但離不開以好友告訴捍東藍宇身在廣場當糾察,六四清場一事作為捍東肯定二人感情的重要契機。政治敏感加上同志元素令這部電影當年無法送檢,只能以「地下電影」的形式暗度陳倉。張國榮就曾建議關錦鵬不要拍,一來是開拍「地下電影」的風險,二來那個年代拍攝同志題材電影,還是有人會戴著有色眼鏡看導演。關亦透露,劉燁憑此片奪得金馬影帝後,跟胡軍分別遭部門約談︰「地下電影,這回事以後不要做了。」當時他接下電視劇《畫魂》片約,胡軍劉燁有份參演,同樣遭到諮詢、勸喻︰「關錦鵬你以後不要做些甚麼了。」至今《藍宇》成為兩岸三地無數同志肯定自我的不朽經典,他更笑言,黃品源的《你怎麼捨得我難過》正憑此片榮膺圈中人津津樂道的同志「國歌」(National Song),在不少同志的生日飯場合也會大唱特唱,令關導始終無悔拍攝。
走馬燈結局是無心插柳
《愈快樂愈墮落》拍香港,《藍宇》拍北京,雙城故事的結尾均由人入景。《愈快樂愈墮落》片尾,由現已不復存在的啟德機場過渡到青馬大橋,駕駛席上的阿唐(曾志偉飾)問身旁的馮偉(陳錦鴻飾)︰「1984 年 9 月 16 日,你記得那天做過甚麼?」雙方都記不清,那是中英雙方簽訂《中英聯合聲明》的日子。從車窗往外窺視的長鏡頭,密雲下搖搖欲墜的浮城,隨迷幻電音引領黃耀明輕吟出《暗湧》的靡靡之音︰「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眉頭仍聚滿密雲」,示意觀眾的目光往前方似是無限的消失點一路延伸,將錯綜複雜的情慾關係與城市的命運扣連起來——他們錯摸的超友情關係將會如何發展,這城的未來又會通向何方?
電影尾聲高速掠過藍色的欄板,暗暗呼應了消逝的藍宇。(電影劇照,高先電影提供)
《藍宇》的尾聲亦然。駕駛席上的陳捍東的目光投向工地,從工人中找尋藍宇的影子,此時畫外音緩緩響起︰「你知道嗎?這些年北京還是老樣子,到處都在拆呀建呀的,每次經過你出事的地方,我都會停下來,不過心裏倒很平靜,因為總覺得你根本就沒走。」工地的藍色圍擋在眼前飛快掠過,推倒與重建中的建築縱橫交錯,時隱時現,激昂的電結他和弦奏起,從前《怎麼捨得我難過》是藍宇哼起的愛歌,年月過去成為未亡人捍東的心聲︰「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麼捨得我難過!」
這也是關錦鵬印象最深刻的一幕。起初他構思的結尾,是陳捍東返到朋友圈中唱卡拉 OK 憶述往事,其間有人唱出《你怎麼捨得我難過》。現在不少影迷眼中的神來之筆,其實是片場中的無心插柳。電影外景不多,關錦鵬當時在陳捍東買給藍宇的別墅,即「藍宇小樓」連日開戲,車隊每天都會經過大天橋和工地的欄板,當時主拍攝(principal shooting)完了,只覺得這欄板很有趣,就叫攝影師隨意在外抓拍一些空鏡備用,也沒有向剪接張叔平的助理特別提起,當時張叔平無意中看到工地的鏡頭,就問助手那是甚麼,結果把它加進剪輯。關錦鵬憶述當年在美國 UCLA 播放《藍宇》,電影播畢,一名女生在問答環節散場後,留在門口遲遲未走,她向導演道謝,結尾一段恰如走馬燈, 喚起了她跟女朋友從相識走到分手的四年,已被遺忘的點點滴滴,一幕一幕拉出來。
老導演,看見年輕人的鬱結
關錦鵬北上闖盪多年,在北京、上海等地留下足跡,晚年決意回歸香港,這個他土生土長,感情深刻的城市。繼《八個女人一台戲》(2018)以文化地標香港大會堂為舞台,講述花旦的勾心鬥角,關錦鵬再度立足本土,他透露新戲將會是社區小品,關於疫症年代,大坑一間 1972 年開業至今的英式酒吧,結業前的最後一夜。他說,同類型的酒吧一間接一間倒閉,舊香港情懷已經買少見少。新作將再度與魏紹恩合作,「他知道我不想去大陸拍戲,我始終最喜歡在香港拍電影。」
自《長恨歌》(2005)以降,關錦鵬放下導演筒,屢為後進監製作品,如參與薪水相傳計劃,與王家衛、爾冬陞、陳可辛等 12 位老導演指導 12 位新導演。除此之外,他正為祝紫嫣的首部半自傳式長片《但願人長久》監製,電影以 97、07、17 三個年份分段,探討來自湖南的新移民姊妹來到香港成長,面對貧窮、身份認同和家庭關係的掙扎。
花甲之年,關錦鵬與其他導演一樣,流露出對新晉導演的關懷。他正在城大執教導演及編劇課程,高興在學生交流的過程激撞出很多火花,在他們身上看到很多可愛之處,大讚他們的題材、選景、調度很有條理,但亦留意到一代人藉電影藝術展示的陰暗面︰「無論從劇本還是他們交出的短片功課,令我感覺到我們真的應該更關注年輕人,我看到他們有很多不開心的事,比如是家庭關係,自我迷失,找不到價值,但能將一些suppressed(壓抑), depressed(抑鬱) 的東西放進功課中釋放出來,這令我非常感動。」
關錦鵬明言不認為香港電影已死,只是路應該怎樣走下去,因為電影工業今非昔比,已經回不去八、九十年代,嘉禾「三年兩部」的興旺年代。他說,有人說看一個導演的功架,要看他的第二部作品,然而不少新導演在拍完首部劇情片後便無以為繼,他們的路比前人確是走得艱辛。時移世易,關導承認今時今日已很難再拍出《藍宇》,但反過來說,近年香港產出多部講述本土情懷、社會議題的電影,「這幾年香港發生很多事,社會運動也好、移民潮也好,現在疫情也好,一定有好多好多感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