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華燈初上——論古典小說《賣油郎獨占花魁》的風月計算

劇評 | by  利志華 | 2022-03-22

台劇《華燈初上》爆紅,以台灣80年代的條通文化作為故事背景,描繪出日式酒店(夜總會)的人生百態,利用懸疑命案作為關鍵情節,展開角色人物各自為了「財、色、食(生存)」而勃發的滿腹計算。


端看古今世道,但凡與人類慾望息息相關的行業皆歷久不衰,風月行業尤甚。從古時的窯子青樓,到現代的「一樓一鳳」、夜總會,即使幾度易名,都不過新瓶裝舊酒,永不改其包攬「財、色、食」三大慾望的風月本質——只要人類一息尚存,這盞風月華燈不熄不滅。


涉及慾望,便離不開計算,這是滿足慾望的必要手段。中國古典小說不乏風月題材,不論時代、亦不問貴賤,盡顯權貴與市井之人欲橫流、世情冷暖。


古典名著《賣油郎獨占花魁》充滿了浪漫的情節之外,也處處可見主角花魁娘子所經歷的風月磨難和從良計算,本文就以此為題,探索聲色與才情之下的風月計算。


一‧前言


「女子無才便是德」雖是晚明諺語,但縱觀千年史書,確實鮮少才女留青史,在重男輕女的觀念下,女子才幹不外乎三從四德、女紅廚事,一生皆為其夫家作準備與打算。


徐學謨《歸有園塵談》:「婦人識字多誨淫。」


是以,古時婦女非知書識字之輩居多,她們唯一的職業與使命就是「女主內」,而她們的生命意志永遠離不開或主母或妾侍之職責。因此,相較於被箝制思想與行動自由的良家婦女,古代妓女不論在知識上或經濟上都比她們富裕得多,另因其職業需求,除了原始的性魅力,她們擅通歌舞,更具詩書文采之能耐。如此才色兼備的女子,縱然出身不如良家閨秀之清白,可是與良家子的不識情趣一比,自然成為豪族文人趨之若騖的愛慕對象。


自古名妓留傳奇,不惜傾家蕩產得名妓的達官貴人比比皆是,如「年時今夜見師師,雙頰酒紅滋」中,連宋徽宗也不禁為之情迷的李師師。


但是,艷名遠播在歲月催人之下也不過曇花一現。才情雖可長存,但芳華終究難逃衰頹一途,從良就成為了妓女們的盼望,也是她們追求幸福和歸宿之道。


二‧風月守則


年少爭誇風月,場中波浪偏多。有錢無貌意難和,有貌無錢不可。就是有錢有貌,還須著意揣摩。知情識趣俏哥哥,此道誰人賽我。


小說開篇就以此《西江月》道出風月場所中的要領,除了「年少」之青春體力、「貌」之色、「錢」之財,更須有「意」,知情識趣方可攫妓女芳心。而在風月交易中,老鴇遣妓獻色,攫嫖客之財,妓女成為了老鴇的搖錢樹,但「妓愛俏,媽愛鈔。」可見財非妓女所愛也,而所謂的「愛俏」,乃是「幫襯」。


幫者,如鞋之有幫;襯者,如衣之有襯。


就文中所言,幫襯乃「有一分所長,得人襯貼,就當十分。若有短處,曲意替他遮護,更兼低聲下氣,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諱,以情度情,豈有不愛之理。」男主角秦重為嫖女主角美娘,辛苦積蓄良久。縱然遇上老鴇王九媽重重刁難,既要秦重換去一身布衣,又以美娘多應酬來推託,如此「又空走了一月有餘。」後,秦重仍耐心等候美娘。但,待得良宵時,卻遭逢美娘大醉而歸,更親聞美娘因愛權重財之故,對他身分諸多嫌棄。美娘曰︰「娘,這個人我認得他的,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話。」


不過,秦重「佯為不聞」,可見秦重甚有自知之明。其後,美娘因醉酒而無法招待他,令其白花了銀錢而不得歡愉,秦重卻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待不周,但不見責,已為萬幸。況敢有非意之望!」即便甜言蜜語,也毫不虛偽,亦是自知身分卑微(賣油郎),自覺高攀美娘之天上神仙姿容,足見秦重真心實意,更應了幫襯中的「低聲下氣」之貌。


之後,美娘被吳八公子強逼遊湖,因她氣性甚大,諸多不從而觸怒了吳八公子,他脫下美娘的綉鞋,將她赤足拋棄岸上,使她狼狽不堪。此時,秦重與美娘不期而遇,得悉她受此大辱,心生不忍,不禁與之同泣,當下又是掏出汗巾為美娘裹足,又是喚轎子來請美娘坐了。如此體貼,連與美娘最親密的王九媽也做不到,正正幫襯中謂之「送暖偷寒」。


三‧風月真情


起初,秦重於王美娘而言不過一位眼熟的賣油郎,儘管秦重對她花了大錢,可是美娘嫌他身分不高而不願接他。後來,美娘因酒醉倒臥床上,秦重看著醉得不省人事的美娘,沒有不滿,也沒有乘機唐突,反而請丫鬟取了一壺濃茶抱在懷中,等到美娘半夜驚醒酒吐,他在旁細心照顧她。


回顧美娘的初夜,就是被王九媽設計灌醉了,讓金二員外欺了去的。


秦重重金嫖妓,沒有做一個嫖客該做的事,反而做了一個情人該做的事︰尊重、體貼、呵護。對比金二員外的趁機輕薄(性侵),秦重的體貼更顯難能可貴,也埋下了美娘非他不嫁的伏筆。


至美娘酒醒,詢問秦重昨夜情狀,秦重卻是連連否認美娘失態,但美娘記得清楚,再三追問之下,秦重才承認了美娘酒吐之事。美娘得知自己毀了秦重衣衫,滿言婉惜,秦重卻說︰「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餘瀝。」如此給美娘留了「識趣」的好印象。


當美娘得知秦重無妻小,問他︰「你今日去了,他日還來麼﹖」此時,已見美娘對他生出留戀之情。其後美娘不禁相留,秦重卻道︰「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還是早些去了安穩。」這麼一心一意替她設想,美娘當即將心比心——她縱是花魁,生活優渥,也一樣出身市井,她了解市井營生之困難,故也為秦重設想,取出二十兩銀子贈予秦重。就算秦重再三推拒,她也堅心贈給,絕非流於表面客套,而是她真正感恩秦重。


二人就此一別。


別後重逢,已是年餘之後——美娘被逼遊湖、繼而受辱,秦重挺身相救。如此的有恩、有情、有義,美娘怎可不以心相託、以身相許﹖


當美娘鐵了心要嫁予秦重,將寄頓在外的身家箱籠全數收置秦重家中,再去請劉四媽幫忙說服王九媽成全她的從良之心,由此更可見她對秦重「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的信任。


四‧風月計算


從美娘因戰亂落難、淪陷風塵之後,老鴇王九媽就一直計算著她的初夜。美娘縱有千般不願也難逃劫數,起初她難以面對失貞,終日垂淚,王九媽只好喚來劉四媽開導美娘。劉四媽嘴上軟硬兼施,對美娘分析各種從良之別︰真從良、假從良、苦從良、樂從良、趁好的從良、沒奈何的從良,了從良、不了的從良。道盡所有給予美娘他朝脫離風塵的希望之外,更說道︰「你如今一個客也不接,曉得那個該從,那個不該從﹖」以此言辭誘惑美娘,令其想通,美娘這才有了日後的花魁盛名。


最後,美娘說服劉四媽幫忙從良。劉四媽見錢眼開,一口答應了替她去與王九媽斡旋。如同開初力勸美娘接客時的舌粲蓮花,劉四媽覷準錢財本乃王九媽之軟肋,加上美娘氣性之剛烈,素來都是王九媽的痛處,她一面為錢財所惑,一面也為美娘得罪吳八公子而擔驚受怕,最終落了劉四媽的言語陷阱,稱了美娘的從良之心,皆大歡喜。


五‧結論


良家女墮落風塵,雖有老鴇照拂,供其容身之所、才藝訓練,使其享負名利,但名義上的母女關照扶持,終究不過虛名,老鴇與妓女實則各取其利罷了。從王美娘處心積慮地藏起錢財,為自己的從良贖身之路打算起,便見美娘與王九媽並不交付真心,最後美娘露出豐厚身家,劉四媽也不禁驚嘆︰「小小年紀,這等有肚腸!不知如何設處,積下許多東西﹖」


金錢代表了美娘的實力,也彰顯了她的智慧,更曝露了她的計算。從她選擇賣油郎秦重,而不選擇達官貴人,除了對秦重動以真情,也是一種基於身分的考量與計算——美娘曰︰「以後相處的雖多,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但知買笑追歡的樂意,那有憐香惜玉的真心。看來看去,只有你是個志誠君子。」


高門難行,不如小戶舒坦。


風月處處無不計算,真心或許並非必然,卻能在關鍵時刻作錦上添花,成為支撐計算的基石之一。


人之七情六慾,以愛情最為人津津樂道,因此成為屹立千古的文學題材,但世間男女豈能盡如《賣油郎獨占花魁》喜劇收場﹖端看同以妓女與嫖客為主角的另一名著《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杜十娘亦如王美娘一般縱橫風塵、不無計算,但她的真心,最終淪落成最悲涼的笑話。


戲如人生,是文學饋贈世人最響亮的一記鳴笛。


愛情可以是美好的企盼,也可以是虛浮的憧憬,又有誰知道聰慧、幸運如王美娘,其實也可能如履薄冰,孤注一擲去豪賭秦重的忠誠﹖男女間所謂的真心,又有幾雙人經得起歲月磨練﹖


也許,只有風月這盞華燈如火如荼,永恆地明艷照人。


華燈初上 light oth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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