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留不倫不類的香港魅力:訪許鞍華《第一爐香》

專訪 | by  鄧小樺 | 2021-12-02

許鞍華說,張愛玲〈第一爐香〉是講香港的;她自己拍的《第一爐香》(以下電影簡稱《第》,小說簡稱〈第〉),也把香港當作主題。能夠在香港跟許鞍華談《第一爐香》,到底不同。在大陸拍戲多年,許鞍華仍然不接受現在大陸拍戲的誇張奢華排場,覺得「這樣用錢說不過去,這樣的作風好奇怪!」而她自己是另一個極端,幾十年來都無助手,又從來不要求獨立座駕,不覺得導演一定要被人服侍。但許鞍華轉念又笑:「講呢啲做乜,我都就黎無得撈啦!仲講!多餘!俾人話你酸葡萄!」


在導演之中,許鞍華的話算是少的——關鍵的話極少,但很樂於閒聊;難訪問是因她平易近人、素樸坦率,不懂為自己包裝說明。許鞍華不喜歡排場,不喜歡做宣傳。七十多歲,作為首名女導演獲得威尼斯終身成就獎,理應上了神枱,神態語氣卻仍然像個太活潑的女大學生。我說她文學少女,她自嘲文學老婦。訪問結束後我熄了錄音機,她卻兀自喃喃笑道:「丫,如果張愛玲見到我會講咩呢,會唔會話,呢個人咁蠢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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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心面對觀眾反應


許鞍華人生拍了三次張愛玲,這個緣份在任何導演來說都是太深。是不是有張愛玲情結?「幾時有得拍張愛玲我都願意做。但也不是非拍不可。」是許鞍華一向的淡泊語氣,但她也知道,很難再有機會再拍了。


拍了將近三十部戲,許鞍華仍然不是很能想像自己的觀眾是什麼人,所以這次《第》在大陸反應激烈,她說是嚇一跳的,「那種violent和海量……我是嚇一跳,但我沒有被嚇倒,沒有哭、消沉不敢見人之類的。」回來面對香港觀眾,許鞍華自言今次是虛心對待觀眾的真實反應。「拍戲隨時常被人罵,我被罵多過不被罵的(笑)。」


面對《第一爐香》在大陸落筆打三更,許鞍華儘量保持謙和平靜。她自評《第》比《傾城之戀》好,「《傾》當時我是誤解了文本,又是第一次,拍攝技巧,美指、造型都不好,做宣傳時自覺不好,很難過。但我覺得《第》是一部好的電影,宣傳時有底氣,理直氣壯。《第》不是完美,但算是一套好的電影,有什麼問題,有什麼意見,可以誠實地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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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珍視〈第一爐香〉的中西混雜


許鞍華謙稱現在讀〈第〉和初時讀沒什麼分別,是「無乜進步」。她印象最深刻的片段,卻都與〈第〉裡面華洋混雜的狀態有關:「張小說裡那些顏色,畫面,很切合我五六十年代的香港經驗。」小說開卷處對姑媽大屋的描述:山腰裡流線型如摩登電影院的白房子,屋頂鋪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綠玻璃窗上雞油黃漆,紅地磚,白石圓柱是美國南部早期建筑的風格;內室是立體化的西式佈置,配幾件中國擺設,有著西方人看的中國色彩,「荒誕,精巧,滑稽。」許鞍華說這就像虎豹別墅式的怪異。


「香港有那種不中不西,不倫不類的魅力,這是殖民地特色,但也可能是香港獨有的。像馬來西亞唐人街就有更多種族,不見得像香港這樣鮮明地呈現出中西文化的碰撞。張愛玲把這些活色生香,繪聲繪影的寫出來,令小說除了固有的文學價值之外,也有文化、歷史上的價值,而且它本身是個很深刻的故事。」


許鞍華說拍《第》先取大景即梁喬兩間大屋取基調:選定鼓浪嶼,它是19世紀的使館區,有大量荷蘭日本的殖民地建築,當時很多富人回來建的,像喬琪家容谷別墅是當地著名景點,首富所建,現專門借給人拍戲。但第一場景主角姑媽梁太太家「小白樓」,則是兩間荒廢了的別墅(黃家別墅),「我們自己清理的,旁邊的植物都照以前兵頭花園的樣子來修剪,那裡本身有許多鳳凰木、杜鵑花,已經很像亞熱帶香港,但入鏡的杜鵑都是我們自己種的。」


許鞍華喜歡〈第〉寫出了香港的亞熱帶氣氛。「亞熱帶地方是,很多蟲聲而不覺,早上很多鳥聲,草長蚊多,卻又不是叢林,而是修剪得乾乾淨淨的。那種文明與原始的碰撞也是一個很戲劇性的東西。」確實,小說裡梁太太庭園裡的長青樹、英國玫瑰、杜鵑花都經過修剪,對照外山的野杜鵑與濃藍的海、白色大船,張愛玲說是「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种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攙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這種眩暈感,許鞍華理解為香港的浪漫危險氣質,「浪漫感來自華洋雜處,你不能完全明白存在於身邊的另一文化,總會有好奇心和冒險感,陌生的語言也會令你有戒心,好像身處並非完全安全的環境。『鬼佬』就是你唔識佢的意思嘛。但現在香港已沒了這種感覺。」四十年代薇龍在香港遇的險就是喬琪,賭上了她的人生;但現在你到美國也不會覺得很有異國感,電影電視都看太多,世界變平了,《上海假期》裡小孩用英文打電話會引來整條街的人圍觀的場面已不復再。


對於香港這種混雜的獨特,許鞍華說成長期只是「自然地發現自己這裡是這樣。當時香港外國人多,不止是灣仔有水兵,上流社會尤其外國人多,天主教基督徒鬼佬鬼婆,mixed得好好,而且他們是帶著自己的特色、自己的manner、語言、衣著來交流,像英國人穿麻、紗等適合熱帶地方的質地的衣服,也很有特色,並非現在的global式。」許鞍華說自己讀書時,班房中後邊是日本領事的女兒,前邊是肯雅領事的女兒,旁邊是印尼華僑的女兒,外國人馬拉人等等都相處和洽,不少鬼妹都識講廣東話,而她自己也從小就很熟葡萄牙人的姓氏。


〈第〉中有不少批判華洋種族階級暗地涇渭分明的,許鞍華笑言自己不覺得,雖然看書、看報紙、聽身邊的激進愛國份子朋友說很多,殖民地統治的壞事如警察貪污都很清楚,但實際親身遇上的都是好人,「沒見過壞人(慘叫著重複三次)」。初出道時被BBC訪問,想她作為中國人批判殖民地統治,她只好說「對不起,我沒有被欺負的例子……我的老師都是鬼婆鬼佬,他們除了間中飲醉之外,一直對我很好,又不斷鼓勵我讀大學……我沒有個人的投訴,對不起……」甚至作為女性導演都沒在電影圈被歧視,反而是近幾年,她感受到「年齡歧視」,「老嘢行開啦!」之類,讓她為之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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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形.張愛玲分重作】張愛玲往何處去?——專訪宋以朗



飲食記憶,重構舊時香港


許鞍華說,〈第〉是講香港的,但它不是歌頌,小說有批判有錢人,一小撮有錢有閒的人才過這樣荒謬的生活。不是所有香港人都這麼沉淪。而她自己拍的《第》,也把香港作為主題,「能夠拍到過去的香港、我記憶中的香港,就好啦,現在的人可能完全不知以前是怎樣的,將來做下reference都好。」《蘇絲黃世界》 ( The world of Suzie Wong) 和《生死戀》(Love Is a Many-Splendored Thing)拍下六、七十年代很多香港騎樓街景,許鞍華肯定那重要性。


像小說結尾的灣仔碼頭年宵場景,也是許鞍華印象深刻的場景——她當然喜歡喬琪在黑暗中點煙的畫面,但卻更喜歡灣仔碼頭的畫面:「我就是喜歡水兵,他們有時找妓女,有時是自己蕩來蕩去,那是五六十年代的灣仔典型場景。」如此可想最後一場的灣仔年宵場景是努力經營,許著力重構小時候行年宵的經驗:「我12歲前的童年記憶,那年代年宵還未入維園擺,是在清風街的橫街中行年宵的。」那時許鞍華過年先吃宵夜,「是花生豬骨粥,好的時候是燒鴨粥,半夜三更有嘢食喎,對小孩子來說記憶很深刻。」她找專人做這方面的資料搜集,找了很多相關舊照片來作重構基礎。


拍《第》必須重構當年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研究找來周錫年爵士等名流的遊船河照片,以許鞍華的方式,是專看他們桌上的食物:一大碟各式各樣西餅、有蛋糕和撻;一大碟各式各樣三文治;喝的是咖啡,有茶壼,但另有托盤上可樂和綠寶橙汁;妙點是「竟然有干炒牛河,豬腸粉,作為afternoon tea,中西合璧,佢地咁有錢都識食。」許鞍華電影裡的食物常有角色,這次是薇龍搬入梁家時有隻和她相映互喻的燒乳豬,確實是當時富人家宴做法,許小時見過,難得鼓浪嶼也還有人這樣吃——她只稍嫌那乳豬有點大了,「不是最墮落的吃法。」


另一個很重要的上流飲宴場景重構,就是上流Garden patry(花園宴會)。除了也是大量做資料搜集外,許本身對此大有體會。「張愛玲應該是第一個提出這類社交場合會有修女穿插的。我自己讀教會學校,常見修女們去舞會,她們好喜歡社交,會找兩個學生一起去。那種Tea Party是local 味道的英國茶會,一張長桌,會上一個甜點一個鹹點,我就是那時吃到人生第一個栗子蛋糕。」至此許鞍華的記憶被蛋糕充滿:「那時在學校旁邊的蘭香園買,我們要儲錢,買一個回來兩份分,一層層很多栗子,那時我五年級左右,好喜歡好喜歡吃。那時少有鮮忌廉蛋糕,都是牛油的,第一次見到蛋糕要雪。那些修女好時就給我們吃鮮忌廉蛋糕或栗子蛋糕。」另一碟鹹點是咖喱角,總之永遠一中一西。不喝咖啡,喝英式茶,茶壼有茶隔。「同學們去花園宴會就很雀躍,因為可以狂喝酒,當時喝的是雪利酒,威士忌紅酒等都有,但不時興喝Wine,多喝甜酒,果汁就喝屈臣氏的濃縮石榴汁。」


只是後來太多事要顧,出場的食物沒太詳細指定。我就嫌梁太太餵盧兆麟的那個瑞士卷忌廉太少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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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田惠美大膽至死


訪問時和田惠美的死訊尚未公佈,許鞍華隻字未提,只一再強調和田的認真和精細,電影中所有衣服都是做了大量參考,重新設計和製作的。和田看了所有張愛玲作品的日譯和英譯,第一次和許鞍華討論作品時已表現出高理解度;另外參考了大量七八十年代的高級時裝雜誌,特別突出當時的高級華人好穿西裝,營造四十年代荷里活片的感覺。彭于晏被譏為像拉車伕的米色西裝套裝,許鞍華翻出和田參考的意大利西裝的原照給我看,確實是十分典雅。「姑媽要追潮流,要顯示自己上流,所以都穿西服;當時無身材就著返闊長衫算數,有身材都著西裝,要顯得不古老嘛。」


許鞍華說和田教會她一樣以前拍戲沒留意的事物,就是衣服的質料。電影中的服裝用布都是和田自己一幅一幅買回來,有時是收藏很久的,像薇龍和喬琪在山頂盟心的那件紅花連身洋裝(罕有出現了幾場),是和田自己在Liberty買回來的真.舊時代英國布,她連時代的真確性都要追求。婚後蜜月的粉紅洋裝裙,布亦是和田珍藏的四十年代之物,和田先找類似的布做了一件試上身,才敢用原布真做。她在北京的裁縫團隊起碼有十人。看來非常不協調的薇龍湖水藍綢裙和姑媽橙紗裙,腰帶上的中式花紋刺繡全部由和田自己設計。梁太太入門斟茶時那件小鳳仙裝,薇龍行年宵的紫色旗袍上的字紋卍字繡,都是是特意找人繡花。「明白有人對本片的服裝都很大意見,但和田真是逐件設計逐件做,逐件揀料的。我想這真是舊世代和新一代的口味Crash,我們覺得有新意的,你們覺得是淘寶。」


張愛玲對色彩的敏感人所共知,電影裡的衣服顏色原來也有特別想法。原來電影中海軍制服顏色比史實中都深或淺了一度,但和田仍能保持制服的感覺,包括流線感。張愛玲小說裡諸多顏色,但用的都是傳統的顏色名字,鵝黃鴿灰雪青,原來很難翻譯,而傳統日本畫裡又另有一套顏色名,相通不多。因此不大可能照搬原著。許鞍華說電影中的顏色設色獨特,藍色介乎淺藍、天藍、灰藍之間,而粉紅則像桃紅,在幾種顏色層次中選一個不常見的色tone來做。和田參照七八十年代的衣服線條、布料、花衫,許鞍華說欣賞和田服裝線條和設計之大膽,「誰敢給薇龍穿那件湖水色綢裙?」但許鞍華表示欣賞這種美學,因為看上去不像當時,模糊了時代。或者也另一種方式去配合〈第〉的「不調和」與「奇幻」氣氛。確實,和田做過《宋家皇朝》,一板一眼合乎史實的旗袍長衫本難不倒她,她在《第》中反而是力求大膽創新。這位造型設計大師,在生命最後的歲月,仍在追求獨特另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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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人爭議的改編之處


衣著和色彩違背原著,只是《第》在大陸被詬病的冰山一角。許鞍華本是以著重文學性聞名的導演,再加上張愛玲神級地位,可以想像很多原著黨是拿著書逐字跟電影做校對的,神經敏感牽一髮動全身。筆者本人亦是原著黨一枚,所以聽到許鞍華說「沒好好考慮這點」是頗為吃驚。許說:「我想我們想漏了,看過原著的人會怎麼看這電影,無看過原著的人又會怎麼看。電影前段幾乎是90%跟足原著,但關鍵轉接點則沒跟原著,又續寫一大段,要求跟足原著的人大概會難接受。」例如薇龍能留在梁家是因她被司徒協一眼相中,姑媽才要她的,這和原著不同;而續寫薇龍婚後生活的部分,當然爭議更大。「二人婚後的那種曖昧和墮落,希望沒看過原著的人可以明白。」


許鞍華說〈第〉本身篇幅短,如果不擴寫,不足以撐起全片;王安憶寫過舞台劇《金鎖記》劇本,也試過擴寫一整場二十五分鐘,長安和世舫在公園的戲,效果成功。《第》的婚後部分,許鞍華王安憶都想呈現那種荒謬的處境:「結了婚,還要去服侍老男人,兩個人都唔開心,又不能直說,說的都不是真正的意思。那種惡劣是新的墮落。」但許鞍華說如果讓她重新選擇,掌摑喬琪那場可以剪掉,因為以薇龍的性格不會掌摑喬琪,應會不動聲色而轉向與司徒協鬼混作為報復。」無論如何,電影所呈現的不倫關係,在大陸是可以引來「毀三觀、作風敗壞」的攻擊,而許鞍華希望香港仍可有作文藝討論的開放空間。


梁洛施飾演的吉婕被改編為喬琪的同父異母妹妹,戲份增加,王安憶為她增寫了園遊會中跳佛朗明哥的一段,也為她增寫了後來成為修女的結局,因為王安憶喜歡每個角色有頭有尾有背景,覺得像她這樣一個世俗的美女,家裡有錢,最後成了修女,很有戲劇力量。「吉婕和喬琪一樣很知道自己身份但很不快樂,是一種異族中的異族身份,我們補充了她是情婦所生的身世,增加奇情異國感。」我說梁洛施一站就已經充滿異國感,天鵝一般的頸項實在太美,許評曰:「《戰爭與和平》咁」,但補充說「殖民地時代才少見這麼美的,多半是女王入了中年的樣子,一板一眼,身裁不太好,穿很DECENT的花旗袍。」但許嫌吉婕有些對白講得太多太白,「也難為Isabella講出來。」原著中吉婕批判上流階級與種族歧視的一段,也嫌太長太批判而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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飾演梁太太的俞飛鴻其實出奇地稱職,八面玲瓏得來有說服力,許鞍華說俞本人其實知性、安靜,「但做出來都很鏗鏘、很惡。」其實電影的女一早已由馬思純的薇龍轉移到俞飛鴻的梁太太,許說會替俞報女主角角逐各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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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于晏的肌肉被嗆不跟原著造型,許鞍華覺得其實沒問題。她說彭很勤力,「好認真好緊張,學跳舞又一大輪,練對白又一大輪,兩句葡萄牙詩,他找老師教了兩日,還要老師在現場確保發音正確。」許說後悔沒找專人教讀台詞,遺憾彭還是有點台灣腔。


馬思純這次演繹了一個恍惚的葛薇龍,明顯心理狀態不佳,許鞍華說,有些事很不幸是一步一步走入去,不知嚴重性——好像《金鎖記》那句「一步一步,走進沒有光的所在」。「電影開鏡當日,早上八點切燒豬拜神,馬思純無梳頭,和兩個丫鬟化粧化了一半就走出來,還沒睡醒的彭穿睡衣臉腫腫,本來說沒有記者來,誰知出晒相,全拍了近鏡。我們還一笑置之,以為沒人記得,誰知就由第一日拍直落鬧到而家。」所以《第》尚未上映,在大陸影評網站豆瓣上面的評分已經跌到5.5的底線,hater不絕。而馬思純的自信大概從一開始就受了打擊。眾人只記得指摘馬的不是,有沒有忽略了電影的其它用心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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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鞍華電影四十》:懺情、磨煉、遺憾



回到本位:拍詩人紀錄片


江湖傳聞許鞍華在拍香港詩人的紀錄片,許說已經大致拍完,下個月可以看到初剪,片長至少八十分鐘。紀錄片主角是黃燦然和廖偉棠,許鞍華選二人是因為他們是有代表性的中生代詩人,在香港,但不斷移動,有不同SOURCE,土壤,ROOT。


許鞍華說她三十年前已經想拍詩的紀錄片,詩集已買了一大堆,雖然沒有追看的詩人,但每年都會讀新出版的詩集,我記得有一年她主動跟我說喜歡馬若的詩,都算冷門。「橫豎我都被指為文學性導演,又喜歡讀詩,就做返老本行紀錄片囉。」台灣拍作家的紀錄片《在島嶼寫作》系列她有看,尤其喜歡其中拍周夢蝶、瘂弦的兩片,「周夢蝶個人走出來已經很是一回事。看了瘂弦那片後很喜歡他的人,他整個人就是一個老兵,很感人,馬上把他的詩集翻出來看。」問題一直都是怎麼拍「詩」:「我想不能只拍些樹葉、滴水、荷葉、群雁、天邊空鏡之類的吧,這樣拍出來最好就是MTV。」現在覺得自己想通了怎麼拍,就可以拍了。「但我不想事先張揚,怕有錯誤期待。」


——讓許鞍華自己來說總是輕描淡寫。但偉棠的老友查理,在黑窗里門前向我透露了風聲:許鞍華來訪問他時說,「這可能是我最後的作品;想拍詩,是因為詩拯救了我。」許鞍華聞言馬上靦覥起來,大叫「明明是我去訪問他!他怎麼可以QUOTE我!反客為主到這個地步!」


不理大陸萬般罵聲,到這個年紀,許鞍華對於文學的率真熱情,依然不變。想想,張愛玲七竅玲瓏,跟許鞍華個性未必相像;但對於跟自己相異的事物,依然保持熱情、好奇與尊敬,這大概亦是出於一種教養——文學的教養,香港的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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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小樺

詩人、作家、文化評論人。《文學放得開》主持。著有詩集、散文集、訪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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