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於原著以外的改編:電影《第一爐香》的司徒協

影評 | by  葉嘉詠 | 2021-12-22

電影《第一爐香》的海報是一對玉手扣上手鐲,這樣鮮明的意象很難不聯想到張愛玲小說〈第一爐香〉的司徒協身上。所以,在許鞍華的電影改編之中,司徒協看來並不只是張愛玲筆下梁太太的其中一位知己,他擔當了更重要的戲份。


司徒協在電影中變得更加現實,也呼應張愛玲小說「參差的對照」美學。為什麼這樣說呢?張迷當然了解張愛玲小說裡沒有一個好人,例如葛薇龍、喬琪喬、梁太太,司徒協也是其一,但也沒有一個完全是壞人。編劇王安憶改編司徒協一角,更能體現張愛玲貼地的愛情觀,他與葛薇龍除了愛情關係,還牽涉更多的利益糾葛。


情節安排


司徒協在電影的出場比小說早得多,而且是先聲奪人的。他提及的三個提問也令人記憶深刻,先問:「會彈鋼琴嗎?」又問:「會打網球嗎?」再問:「你的人,我怎麼敢搶?」小說也有首兩個問題,不過由梁太太來問,當作是姑姪之間的寒暄也無不可,但由一位素未謀面的外人搭訕,觀眾會怎樣理解當中的意思?幸好電影的節奏算是明快,即使鏡頭特寫梁太太身上的蜘蛛心口針,觀眾亦能立時將焦點集中在司徒協和梁太太身上:他們在衡量薇龍能否成為妓女。因此,相比小說中司徒協喜愛薇龍並送她手鐲表達愛意,電影中的司徒協看來早已對薇龍有所要求。


電影加入司徒協飯局的情節,是很恰當的安排,如果沒有這部分,又怎樣詮釋愛情的真實呢,這也更貼近小說中所言的「權利與義務」了。喬琪喬搞不清楚的「權利與義務」,在司徒協身上可不是這樣。而且,情節的先後順序也是合理的。首先是薇龍到喬家,與他有較親密的接觸後便匆匆離開,然後是梁太太要她去司徒協的飯局;薇龍這個翻譯可不是花瓶,而是一字一句地翻譯,所以之後司徒協送她手鐲,並不只是愛的表現,其實也是回報對方付出的心意,是很應份的等價交換。如果換個次序,薇龍便先想到愛情需要物質而非剎那的觸動了。


導演不是說過「電影前段90%幾乎是跟足原著」?(鄧小樺:〈保留不倫不類的香港魅力:訪許鞍華《第一爐香》〉,「虛詞」2021年12月2日)對的,仔細地比較小說與電影對豪宅的描繪、對白的字詞、衣著的講究等,張迷不難找到兩者的相似點,但他們似乎並不滿足於此。除了以上提到加插的情節及其次序安排,還有這一幕是「大膽」的改編。


保留不倫不類的香港魅力:訪許鞍華《第一爐香》


小說和電影都有一場大雨場景,就是司徒協送給薇龍手鐲之後回梁宅一幕。不同的是,小說寫薇龍下車後直奔房間獨處,心裡想:「夜深陪你們喝酒,我可沒吃豹子膽!」又以放水洗澡的聲音蓋過敲門聲,以示抗拒。電影將這些都刪去了,確實是明智的決定。如果薇龍直接說出這句話,又做出這些行動,忠於原著以外就沒有餘味了。電影鏡頭以俯視角度拍攝梁太太和司徒協在樓梯底下叫薇龍下樓喝白蘭地,很明顯是反用,誰是主誰是僕,早已一目了然。此外,樓下一片歌舞昇平的氣象,顯然是他們已將薇龍「買賣」成功的慶祝,反襯薇龍獨自背抵房門的冷清,還有沉思。許鞍華在處理這一幕是很克制的,她沒有讓薇龍用獨白方式直接說:「他今天有這一舉,顯然是已經和梁太太議妥了條件。無緣無故送她這樣一份厚禮?他不是那樣的人!」她的沉思配上陰暗的色調,還有背景音樂一直沒有停下來,聲與光的交错不就是表現她心理掙扎的最好搭配嗎?否則就令觀眾太尷尬了:畫外音說得很清楚,還需要想像呢?


滬港故事


香港與上海的雙城故事,很多時候是張愛玲《傳奇》的重心,〈第一爐香〉收在這本小說結集之中,所以她說:「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說明〈第一爐香〉也是重視上海和香港的。上海與香港有不少相近之處,例如都曾被殖民、都有都市化的面貌等,李歐梵《上海摩登》也有一章談「雙城記」,指出香港是上海的「她者」,很值得參考。


究竟張愛玲如何從上海的視角看香港?張愛玲在〈第一爐香〉中透過敘述者表達語帶不屑的評論,帶出香港是一處不中不西、令人難以理解的殖民地:「荒誕、精巧、滑稽」。「荒誕」而誇張的視覺描寫、各式「精巧」又混雜的飾件、「滑稽」是指那些色彩和擺設帶給身處在這裡的「人」的感覺,也可說這些「人」就是「滑稽」的原因。推而廣之,位在香港的上海姑娘葛薇龍也是如此,她穿得華麗、享用精緻的物品、參與各式各樣的派對和園遊會,並被梁太太利用,也被香港這個著重物質利益的都市利用。


因此,張愛玲借葛薇龍(從上海來港後成為妓女)的墮落,以香港作為上海的參照,警示上海要以香港為反面教材,不要成為另一個受殖民主義影響、只為呈現「異國情調」的香港,變成不倫不類的城市。如果將這番道理直白地說出來,便可能太說教了,電影將這樣的警示具象化,看來值得細味。電影中加插薇龍跟著司徒協到上海談生意一節,並突出梁太太的鬼魅形象,作用就在於此。


薇龍在上海餐廳到處都看到梁太太,梁太太是鬼魅的存在。薇龍在五光十色的餐廳裡看見到梁太太,吃飯時見到,走廊上見到,候車時也見到,總之梁太太帶著看透世事的目光有若游魂,到處皆是。特別的是,薇龍見此情況只在上海,不在香港。薇龍在上海的恐懼和不安,正正代表了她需要在熟悉的地方才能真正地醒悟。幻象與現實,令薇龍感到彷徨猶如鬼魅隨行,這種糅合世俗與幽微想像的世界,就是電影用以探討和諷刺人性的陰暗面。她在上海體會到令她墮落的人與事,但她卻無法自拔地留在香港。


香港有什麼值得留戀?張愛玲筆下的香港實在不怎麼值得一提。《第一爐香》的香港是否夠香港?事實上這部電影被批評「不香港」,因為沒有粵語,我也覺得電影中加入粵語是恰當的,至少聽到熟悉的語言,感覺更有親切感,不過香港本就是多元自由開放,少了一種語言也沒很大的問題,由此讓我想到喬琪喬憤怒地喊過「他是哪門子的Uncle?」對,大家為何叫司徒協Uncle?加個英文字會令電影更國際化,更突顯香港的華洋雜處嗎?那麼喬琪喬也可叫George、睇睇也可叫Didi。如果只為輩份,喬誠爵士更應稱Uncle了。而只有司徒協「配得上」Uncle一名,你看Uncle之後沒有加上任何姓氏和名字,這就是「我們大家的」Uncle了,有朝一日他也會成為另一個「我們大家的」Uncle,也正好回應小說結尾的一句:「薇龍的一爐香,也就快燒完了。」看來梁太太的回答不無道理。


「人生客路永沒平」:許鞍華的旅程電影與香港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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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詠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哲學博士,現於原校任講師。研究興趣包括台灣文學、香港文學、電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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