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張愛玲分重作】張愛玲往何處去?——專訪宋以朗

專訪 | by  鄧小樺 | 2020-10-06

到加多利山道的宋宅訪問宋以朗先生那天,中午就下了大雨,像一場滌洗,換了時空。舊式端莊洋房朱紅大閘,保安還在追問我們的來意,宋先生已經在樓上大力揮手,大樓門外有兩朵盛開的大白紫蕊朱槿雨中搖擺,有老派的婉約。


也許是有人去翻張愛玲丟出來的垃圾之事太深入民心,我們幻想會有不少張愛玲狂粉來闖宋家大宅,宋以朗都說「無!」一是過不了樓下保安;二則,宋以朗淡淡道:「他們也不好意思——你憑什麼敲門?」宋以朗有時冷淡,訪問時他說推掉了BBC的訪問,覺得「漇氣」:「ZOOM訪問,唔做!我要做鄧小樺的。」我們笑。他說香港傳媒訪問也推掉很多,自嘲「小器」:有記者來邀訪問時說今年九月「循例」要訪問他,他便推掉。至於大陸的媒體中那些做得好的,他說往往表面看不出來,雜誌只有網絡版,但好像資源無限,一時為了認識張愛玲基金會的運作而把林幸謙主編的多本學術論文集磚頭書全部網上訂齊,一時又說想要張愛玲在美國的地址,要「現場查勘」,「誇張左啲。」台灣的媒體記者呢,嘴上最厲害,文學底子最好,背後常常有套理論——但理論太多,愈談愈覺得出現溝通困難——『呃……沒想過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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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認識宋以朗,多是因為他是宋淇與鄺文美的兒子,張愛玲文學遺產執行人;但我第一次見宋以朗,是多年前獨立媒體網的聚會,那時他主持新聞翻譯網站「東南西北」,在前社交媒體的年代,那種資訊的客觀中立流通精神,我一向頗抱敬意。後來才知道他管理張愛玲的文學遺產——不過一直沒有說上幾句話。訪問裡宋以朗最常說的話是「無!」(笑),這位文學遺產執行人大概好拒人千里——但其實他說話卡通得很,又好用潮語,儼然老頑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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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遺作出版,如何是好?


張愛玲長青,這十幾二十年,《傾城之戀》每年大陸都賣幾十萬,什麼宣傳都不用做,就是必然暢銷大書。宋以朗說張愛玲的文字有獨特味道,就算千萬人模仿,「張腔」大盛天下,網上有測試,一下就可在魚目混珠裡面把真.張愛玲金句認出來。「寫寫張式金句,我都做得到,尤其在人工智能年代,複製有何難?問題是如果自己不喜歡,單純模仿風格機械複製,那就是一種Bad faith,像我以前在天主教學校裡,儀式形式做盡,但心裡面,係零。」但另一種真的把張腔當真,又會否來回兜轉沉溺,無法超越?「文學總要各立門派,自成一家。這是我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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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宋以朗評價近年張愛玲的遺作出版操作,他稍顯遺憾地說,一開始不懂做,到懂得做時遺稿已所餘無幾。他本來的方式是低調處理,不多解釋;像2008年中篇散文〈重訪邊城〉刊出,簡單直接地出一篇稿,外間反應不大,他說是「不過不失」。到2009年《小團圓》出版,他本認為不需要提供太多主觀解釋,只在序中說明歷史,根據書信內容說明寫作時間、過程、不出版的原因等。不料外間反應甚大,以致他要再在報章撰文。


宋以朗說,若在四十年前出版《小團圓》肯定是另一回事,那時認真的書評會出現在文學雜誌,討論可以慢慢發酵;但2009年時已經不同,《小團圓》甫出版即現搶書潮,人們都要「馬上給反應」,待得看完三個月慢慢再刊出書評文章,到時已經明日黃花無人理。「很多人連書都未看懂,最容易做的反應就是把書中所有人名表列出來,對應真實人物。」《小團圓》人物之多,頭兩章已經眼花繚亂,但宋以朗認為,重點是「不相干」:「無個有關係,關鍵是無個有關係。周圍都是人,喧囂吵鬧走來走去,但張愛玲只有自己一個人。那時是一個炸彈掉下來,人在鄰街死了都沒人知的心情,她可與誰說?那堆人全都不能講,他們不會明白。張於是察覺到自己的孤獨。這些我本來不想講,但好像不講那些人就不明白。」


《小團圓》的爭議後,〈異鄉記〉的出版宋以朗小心處理,在新版《對照記》補上文章「稍提歷史」,說明為何要放出此文:「這篇文章中細節盡現,可與《秧歌》等其它作品對讀,可證她在華南流落的經歷。之前還有人質疑張愛玲沒有鄉間經歷,《秧歌》都不真實云云。若與其它作品無關係,這篇殘稿的價值不會這麼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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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種捱過的批


從英文翻譯過來的《少帥》出版也惹來不少批評,但宋以朗認為《少帥》的操作做得最成熟。「一早知道有這英文版,一直在考慮是否要出版,我明白是寫張學良,很多人會指摘小說和史實之間的關係。事實上史實也是眾說紛紜,張學良與趙四小姐如何邂逅亦有四個版本。關鍵問題是張愛玲為何要寫這些?她明明說過只會寫自己熟悉的東西,但為何要寫素未謀面的張學良?這裡也有《少帥》與其它作品的關係。不事先解決的話會遺留一大堆問題。」他說友人馮睎乾在這裡幫忙不少,這件事本來要既熟張愛玲又熟張學良才能做,而馮睎乾本來對兩人的興趣都是「無!」兩個加起來,倒有興趣了,於是《少帥》書中便有馮睎乾的考證與評析。


馮睎乾以《在加多利山尋找張愛玲》獲得香港書獎「新晉作家獎」,書中有一章專寫張愛玲的占卜、命書,明顯是馮本人的興趣,在「張學」中可稱絕無僅有。宋以朗說感謝馮整理了張愛玲的牙牌籤,這些由宋母鄺文美手抄的籤文,是張愛玲越洋而求。宋以朗笑說出來又「劣評如潮」,說「不正經」,遭指責為「封建迷信的劣習」。宋表示,他和馮睎乾都不特別相信牙牌籤,但「問題是張愛玲信。這裡透露了張愛玲人生某些階段的憂煩。」的確,張愛玲多次為《秧歌》在美國出版事而問卜;而竟求到同一枝籤「枉用推移力」三次,也夠像小說情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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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皇冠出版新的張愛玲與宋氏夫婦書信集《紙短情長》、《書不盡言》刊出六十多萬字書信,兩冊共九百多頁,宋以朗亦早知會有爭議。年前的《張愛玲私語錄》,本來是一九七六年代宋淇刊於《明報月刊》的〈私語張愛玲〉,1954、1955張愛玲人在香港,宋淇鄺文美夫婦閒談間抄下的張愛玲語錄,以及書信整理。這些語錄由鄺文美用鉛筆抄在長方形的便籤上,紅筆剔選者,就是選入〈私語張愛玲〉的。我們驚訝牙牌籤和語錄這些重要的史料,都放在一個舊美心紙盒裡,打個噴嚏都吹散了?宋以朗一邊笑著唬我們「一切後果由你負責,保險買左幾千萬!」一邊說明,這個紙盒面的水彩畫,是他姊姊宋元琳的家翁所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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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往何處去?


遺作出完了,語錄也出完了,書信也整理完了,宋以朗說他手上剩下的只是零碎物,看如何修整放入哪裡。「有一兩篇英文的,打字稿各只得3-4頁,剛有人在賴雅遺物中找到,本以為是賴雅的,看內容才知是張愛玲的。寫的是她在美國,住紐約,參加東北部新英格蘭區(New England)的作家營,冰天雪地中搭車去的經驗。可能又放入對照記。」另外新近有兩篇翻譯稿「出土」,在收藏家吳邦謀近日出版的《尋覓張愛玲》中,一是《海底長征記》,譯者名叫愛珍;另有一篇《冰洋四傑》,譯者名張愛玲,均是1954、1955年刊發。但宋以朗一時未作反應,因為從未見張書信中提及,宋淇也不知,「若為錢做,不是喜歡的事,會呻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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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以朗對於推廣張愛玲的作品,也真的費煞思量。「張愛玲五年計劃」基金會,評審由三間出版社代表,加上陳子善和止庵及他自己,每年投票評分選出五個受資助的計劃,金額五萬人民幣。宋以朗說基金來自當年與大陸打盜版官司所得的罰款,當年大陸出版張氏著作是無掩雞籠任人來淘,「我自己行入王府井書店,整個櫃都是,三十多間出版社盜版。迫不得已打官司,他們說我早不禁止,是故意『引蛇出洞』,『存心陷害』。」賊變受害人的故事倒也是有的,宋以朗的苦笑中又帶促狹。基金會批出的案子也不是全部順利,收了首期就「無尾飛陀」的有,做出來「走樣」的也有,他案頭還有一疊紙厚厚待審,是關於張愛玲小說中出現過的花,他看著只是嘆息。


基金會所支持者,外間看到比較持續的都是研討會及後續論文出版,宋表示這條路開始無以為繼,「來來去去都只是吸引那些嚴肅學術讀者。」再問幾句,他封口:「唔好問我——我唔係無意見!」目中露出狡黠笑意。五年前他接受訪問時說想拍張愛玲紀錄片,但做不下去,因為單只怎麼重現張愛玲說話的語氣,就已令人頭痛。「她受家裡人影響,有河南和天津口音,講上海話又不對路,至於英文口音,她和宋淇在美國新聞處認識,但是英國口音,眾說紛紜。都只說她說話很慢,口音難辨。」張沒有錄音傳世?「無!完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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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文學館的可能?


台灣張小虹教授今年出版《張愛玲的假髮》、《文本張愛玲》二書,「張愛玲的假髮」直指數年前台北書展的張愛玲展覽,展出張愛玲的假髮一事,肯定是尖銳批評。宋以朗談及此書時小心翼翼,不作對錯判斷,只說作家全要立定遺囑,說明遺物如牙刷怎樣處理。那次展覽是台灣出版社主動,他自己只關心管理問題,如何把物品打包運去台灣,並啟動各種程序,做合同、買保險(幾千萬是說笑,太貴沒有保險公司肯包)。尚未敢拿遺物到大陸展覽,怕有人拿鐵錘打爛玻璃強搶(笑)。他說香港書展早年也曾特別飛去台灣,拿一件張愛玲的舊衣。「所有遺物都要人手親身去拿,因為以前曾有快遞寄失的經驗,幸好事前有影印。」我們驚呼,張愛玲手稿在大陸拍賣到十幾萬一張,那遺失手稿要賠多少?「一堆紙。500蚊。」(苦笑)


我們總想香港有文學館,如果以單一作家論,張愛玲可能是呼聲最高的,以前廖偉棠就寫過一篇相關建議的文章。宋以朗不是沒想過。但地點難定。以前張愛玲的資料在南加州大學,「都唔知點去,簽證好貴」;如果在台灣建館的話,大陸人去就很難。論交通便利,地點上,「還是香港好些。」但香港的問題是——「以前也曾有試過有項目擬與政府合作,但謠傳,當時的政務司司長說,『張愛玲不知算不算是名作家』,嫌張愛玲地位不夠。謠傳,那是個女政務司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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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以朗的心思不難理解,他作為文學遺產執行人,總希望多些人看到與張有關的一切。那麼「張愛玲數位化」有無可能?他苦笑道也想為書信和手稿找個歸宿,有接觸過一些大學圖書館;他也在大學做張愛玲獎學金,但今日大學負面新聞太多,他言談之間直示介意,「學生來到受侮辱」。也不是每一間大學都有接觸他。總之,他與大學之間的相處看來是淡淡的。


張愛玲的推廣者中,他覺得做得最好的是許子東,「能說會道,粉絲很多。」至於許鞍華的《第一爐香》,到廈門鼓浪嶼取景,拍一個百多人的花園舞會,就有著長衫的宋以朗和穿西裝的許子東在樓上喝茶。老頑童似乎覺得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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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家庭史小團圓


媒體和宋以朗的關懷常不一致,他是讀理科的,統計學博士,又搞金融和網絡科技,「媒體常常問我對張愛玲的印象,我已經答過幾百次了……無!」香港電台的《華人作家系:張愛玲——華麗的孤寂》,跟他飛回美國紐約尋訪張愛玲足跡,宋家紐約舊居,32樓的天台可以360度看盡紐約全景,正對帝國大廈,東望就是炎櫻住處——結果剪出來,片中宋以朗自己有2分鐘左右的訪問,「我屋企,係零。」


馮睎乾著我們問宋以朗,母親鄺文美是怎樣的人,宋以朗便拿出家藏相簿來給我們看。相簿中的鄺文美,是端莊大氣的現代淑女,衣著之講究絕對可與張愛玲比肩。宋以朗說母親在基督教家庭長大,為人和慈謙遜,為他人著想,也不罵人,「無你咁好氣」;也有當時吸收西方知識以助中國發展的知識份子關懷,不吝「人間顧曼楨」。父親宋淇脾氣則未必那麼好,宋以朗記得的是他喜歡調笑嘲諷,講些關於鄉籍與口音的笑話,《少帥》中就有類似的。看看近年《私語張愛玲》、《宋淇傳奇》、《在加多利山尋找張愛玲》等書出版的方向,其實不難理解:可能在處理父母交託到他手上的張愛玲之事務的同時,宋以朗一再地整理並接近家庭父母的歷史,約莫是孤獨者的小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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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朱小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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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小樺

詩人、作家、文化評論人。香港文學館總策展人、《文學放得開》主持。著有詩集、散文集、訪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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