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風滿樓,移民潮來勢洶洶,不少擁有經濟能力的人,或許已默默部署如何遷徙,何時離開。一個曾經暫借的城市,命中註定都是過客居多,歸人卻少。但總有些人選擇逆流,有他們回來的原因。吳芷盈是其中一個異類。
軒尼詩道與外公的回憶
在香港,望子成龍的家長多不勝數,若然子女擁有一張像吳芷盈般的履歷,小學讀灣仔名校聖保祿,中學升讀女拔,然後港大、哈佛,相信於願足矣。然而,別人眼中的名校生,在大學讀了四年法律系之後,吳芷盈赫然察覺人生目標並不在此。到哈佛深造,讀的「居然」是教育碩士。回港之後,還寫了本書《從女拔到哈佛》,其實不是升學攻略,而是成長經歷、抒情散文,仍一度成為連鎖書店的暢銷教育書。名校出身的資優女子,沒有恰如其分晉身上流,在外國闖蕩,反而帶著幾分傻氣,當大家都說香港教育已死,她選擇朝花夕拾,回到香港創業,開辦補習社。
吳芷盈的故事,要從小學、從軒尼詩道開始。「小學的時候,逢禮拜五放學之後都要補習,放學和補習之間那幾個小時,外公會帶我到中央圖書館,然後再搭電車到灣仔補習。印象中那時候軒尼詩道已有許多賣燈飾的店舖。」
小女孩世界很小,笑言從天后到灣仔,不到兩公里,從前她已覺得是兩個世界。「天后像是一個多姿多彩、娛樂豐富,有卡拉 OK 亦有很多食肆的熱鬧地方,然而,搭電車來到灣仔那邊,是個相對街坊一點的地區,經過修頓球場時,是有種很草根的感覺,沒有銅鑼灣、天后那麼發達、那麼多人。」
轉念一想,她說:「但當然,現在跟以前已經不同。譬如那個大押的牌匾已經被拆,重建過後的利東街變了遊客區,灣仔都已經是個很高級的地方。」
中學升讀拔萃女書院,生活圈子從此離開灣仔一帶,因此,對舊灣仔的記憶,如吳芷盈憶述,很多都只屬於外公和自己的童年。「例如每個禮拜搭電車,陪我看書,然後又帶我回家。很多年之後,經過動漫基地 (即是『綠屋』)發現有一個《老夫子》的展覽。其實外公最喜歡看《老夫子》,他每次在圖書館都會借來看。」
外公辭世多年,吳芷盈仍然念舊,《從女拔到哈佛》書中最動人的幾則散文,無關女拔和哈佛盛名,反而是作者跟外公的細碎二三事。
在學生身上看到自己
補習社成立之後,吳芷盈開始在 Instagram 寫散文,紀錄學生們的搗蛋與撒嬌趣事,一來是金作則,鼓勵小孩子練習寫作,二來,跟她的教學理想有關。難免有點羨慕她的學生,補習社好像一片歡樂、無憂無慮,要形容的話,是有點像《寵物小精靈》那間專門照顧未成年精靈的神奇小屋,卻跟我所認識的港式補習文化 —— 要不濃濃雞精,拔尖補底,要不就是斯巴達式軍訓,一喝二鬧三咆哮,替家長解決孩子所有學業問題 —— 完全是兩碼子的事情。
吳芷盈緩緩說:「開補習社,是一直都有此打算。中學畢業之後,我試過在一間筲箕灣的補習社上班,但我很不喜歡那種『湊仔式』的街坊補習做法,當時就覺得,如果由我來做,是會做得更好。」
「現在的小朋友普遍都有很多補習,科科都補。但以前,我只有英文這一科需要補習。」對籌辦補習社有興趣,正是有感於當年補習社為她打好英文根基,對她改變甚多。她接著說:「或者是需要一些人從小學階段開始打好基礎,中學就已經太遲,所以我的目標亦是從小學教育開始。而且,我自己對小時候的記憶特別深刻,如今用來教小朋友的很多事情,其實都是從小學老師身上學到的。」
「我很記得小學老師會跟我寫信,所以現在我都會跟學生寫信。」吳芷盈形容,是小學時期的經歷,影響了她如何教小朋友:「小學老師會主動開解你,跟你聊天,試過跟朋友鬧交,老師還會約大家見面,要我們握手言和。」雖然一腔熱情,帶點天真,但吳芷盈有自己一套辦學理念,放下身段,推行身教。當制度變得愈來愈差,總會有人埋怨,逃避甚至視而不見,然而,有人會想辦法改變,從最微小的事情開始。言談之間,吳芷盈流露著足以說服你為何放棄律師之路而去了辦教育的自信。
但如今自覺能夠做得比別人好的她,曾經一直悲觀,覺得自己沒別人那麼好。名校生的成長之苦,或許不是人人體會。「剛升上中學時,有段時間自己會偷偷回到灣仔,回去小學。」她緩緩答道:「除了不適應新的校園環境,我亦經常覺得不快樂,身邊的同學原來都很厲害,自己完全跟不上,好像只有自己是那麼無用。」
吳芷盈笑言,開了補習社,不時會在學生身上看到自己的灰暗童年:「有一次學生寫信給我,覺得身邊的人全部都很會讀書,顯得自己非常不濟,所以一直悶悶不樂。其實,她平時是一個非常活潑、很多說話的孩子。每個學生都有自己的性格,但在成長環境之中,只會看她得到多少分數、排第幾名,她 —— 或者她父母,可能都是這樣定義她自己。」
「有時回望童年,會覺得從前無憂無慮,但他們又提醒我,他們有過的憂慮,曾經我都擁有過。例如,總在質疑自己及不上別人,妒忌身邊的男同學為何都同時喜歡班上某個女生,自己卻毫無特點,不夠吸引力。」她接著說:「未必一定是愛情煩惱,但我會明白,因為我亦經歷過覺得自己不是最好那個,缺乏自信的時候。雖然時代不同了,但不同世代的人,都會在某個成長階段想著相似的事情。」
「所以我是很喜歡他們的。」她一邊在手機翻出學生們的照片,一邊講解他們那些千奇百趣、暗藏心事的潦草作文。逐漸明白,她是想將自己的童年回憶變成其他人的童年回憶。
還有一點。從學歷來看,於哈佛畢業的吳芷盈已是超班,其實大可返回母校教書。選擇開補習社,但不做正規日校老師,其一是不願困身,喜歡涉獵不同範疇,辦學同時嘗試其他工作,還有空餘時間寫作,她認為較為充實。其二,吳芷盈想了一想,打趣答道:「日校的話,我沒那麼早起床。」
「說真的,我不喜歡跟學生太近。」她形容,師生距離愈近,關係就愈疏遠:「一個禮拜見學生一次,不是日日見面,反而讓我可以主動踏出一步,做一些日校老師不會做的事情。譬如我負責教他中文,但有時也會關心他生活上的小事。」
「日校老師畢竟有很多包袱,但做補習老師,你可以跟學生說一些無聊事情,學生對你的想像,亦不是那種日日返工、工作就是教書的老師,他們會覺得你的生活有趣一些。我更享受這種相處模式。」說罷,吳芷盈忍不住笑道:「譬如有些學生都經常問我,平時喜歡做什麼呀?到底有沒有男朋友?」
回到你視為『屋企』的地方
哈佛畢業,返港創業,吳芷盈對開補習社沒太多想法,其實第一個念頭,就是回到軒尼詩道。「畢竟小學時的那間補習社就在這裡,我是有回來看過。」然而,灣仔已經變了許多,隨著舊區重建,草根氣息不再,亦不再是她曾經所熟悉的模樣。「有想過是否可以用這種形式回到從前那個時空,我甚至專程找回跟以前那間補習社同一棟大廈的租盤,但已經找不回小時候的畫面了。」
至於以前待過的那間補習社,她淡淡的說,其實仍然健在,只是規模愈來愈大,早已搬到另一地段:「以前它給我的感覺,是再小型一點,再街坊一點。那時候,補習社裡面會有測驗,學生之間有排名,我試過『出貓』被老師發現,然後要見家長。補習補到要見家長,哈哈。」
可惜,物是人非,感覺不再一樣,沒什麼值得留戀,她最終都放棄了在軒尼詩道開補習社的念頭。
近年常聽到「我真係好 X 鍾意香港」的吶喊,但吳芷盈認為,自己遠不到這個程度:「我不是會對某個地方有強烈歸屬感的人。譬如港島區、灣仔區,甚至香港人這個身份。」她坦言,在外國讀書的時候,沒有太過懷念香港,反而回到香港,經常懷念外國生活:「我最近都會想起在美國的那段日子,自己沒什麼煩惱,然後在香港,我覺得正是因為距離變得太近,在一個你會視為『屋企』的地方,你就需要面對所有社會問題。因為太近,所以你會看到它有多醜陋。」她沉吟片刻,又說:「美國都有許多問題,但因為你只是在那裡讀書,用不著為此擔心,你才會覺得外國比這裡美好得多。」
「對一個地方的感情,我覺得是來自你曾經跟誰一起,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回想過來,小時候會覺得灣仔美好,或者所有的美好,都是因為它標誌著某個階段。而距離現在的我已經很遠。」遠去消散的,但仍然保存在心底裡,是那些與外公一起流連圖書館、坐電車,在補習社作弊,還有在軒尼詩道匍匐而行、想為這裡帶來一點微小改變的日子。
【我們走過軒尼詩道街頭】
活動由灣仔區議會贊助
主辦:香港文學館
協辦:灣仔區議會文化及康體事務委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