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灣仔柯布連道的行人天橋,「上海三六九飯店」的黑底白字招牌,總是顯得格外吸睛。從上世紀的六十年代開業,後來從盧押道的舊鋪搬到現址,這間老派上海菜館歷經三代交替,至今已在區內屹立逾六十年。對於經營餐廳的心得,對於灣仔的面貌變遷,對於軒尼詩道的各種變化,承傳著「三六九」這個品牌的戴氏父子,自有說不完的故事。
歷經三代,從舊鋪建立的情誼
初到「上海三六九飯店」,在樓面打點的是現任老闆戴康富,稍稍向他交代過計劃背景並邀約訪問,對方爽快應允,更提議擇日找來他的爸爸戴德,以「第二代主理人」的身份,暢談灣仔的各種風貌變化。再到飯店,是平日的下午茶時段,無奈礙於限聚令當前,餐店顯得頗為冷清。與新式的滬菜館相比,「三六九」的格局更為老舊樸實,圓枱卡位的擺設,毛筆字的手寫菜譜,甚至樓面侍應普遍都上了年紀。年前已將飯店交由兒子接手的戴德,這天安坐在餐廳的某個角落,若非阿富親自介紹,也不察覺他就是飯店的上一代主理人。一頭白髮的他,雖已達七十古來稀之齡,但說起「三六九」與灣仔區的種種歷史,依舊腦筋靈活,往事如數家珍。「我爸爸以前行船來到香港,想嘗試在這裡做點生意,覺得開飯店都搵到食,就在盧押道開了間『三六九』,取其名是源自『三加六加九,加埋十八』,好意頭嘛。後來因為地產公司收購逼遷,店鋪搬到這裡,而我爸爸又覺得有得做,就問我是否喜歡,我覺得這裡幾好呀,就著手裝修開鋪,至今差不多已有三十多年。」
扎根灣仔區內多年,飯店建立的除了口碑,還有與不少街坊的情誼。「有些年紀較大的,會說自己『從舊鋪食到呢度,依家我個孫都喺呢度食嘢』;有些已經移民的,回港時也會特地回來,問道『認唔認得我地呀』,大家很有感情的。」訪問期間,雖正值堂食禁令,食客們都要趕及在晚上六時前離開,卻仍不時看到有顧客特意前來,邊吃邊與老闆兩父子聊天。年少開始已在這裡工作的阿富,說自己與周圍的店鋪都很熟絡,熟客更佔了現時生意額的兩三成。「我同好多鋪頭,周圍街市呀,都很熟絡。好多鋪頭在這裡很多年,街坊也很好,有時你幫襯我,我幫襯你,大家行開行埋都會打個招呼,傾下計。」
在八十年代最鼎盛的時期,「三六九」曾在香港開設三間分店,兩間在灣仔,一間在觀塘。後來隨著家族成員移民,目前只剩由戴德與其姊合力打理的柯布連道分店。回說開業至今,「三六九」所面對過的困難階段,移民潮、金融風暴、沙士,戴德慶幸都與夥計們一一捱過。然而,自從2019年爆發社會運動,加上去年肺炎肆虐至今,飯店過去一兩年的生意額,足足大跌一半。「今次差咗一年有多,由2019年搞呢個咩運動時,開始生意差。當時我們這裡也有聞到催淚彈,太太就跟我說,快啲拉閘,有些(義務急救)工作者前來替我們洗眼,也替廚房師傅樓面洗眼。這些夥計,不少都陪了我們很多年,所以一定要經營落去,希望慢慢再捱過這個疫情吧。」飯店本來營業至凌晨四點,疫情卻令灣仔區的燈紅酒綠不再,阿富坦言在肺炎初期,經歷「食客斷崖式下跌」,所受的影響遠比社會運動時期嚴重。「社會運動主要也集中在大路(軒尼詩道),我們這裡只是小路,影響不會太大,純粹有時搞得犀利,市民不太敢出來,生意有點影響,但示威的人都是在街上行,不會特別搞到我們。反而現在夜市開唔到,只能做街坊外賣,酒吧沒有,遊客沒有,會展也沒有,一定爭啲,不過可能大家已經習慣咗,最近輕輕好返啲,估計最差的時候應該已過去。」
南來軒尼詩道,好壞都試下
來自上海的戴氏一家,之所以與灣仔有深厚的淵源,始於戴德的父親在五十年代南下來港。及後,年僅三歲的戴德,再隨母親到港與父團聚,一家落戶軒尼詩道的四層舊式唐樓。「我在上海出世時,正值五十年代的大飢荒,有錢也買不到食物。我老媽子就跟派出所講,如果不讓我們走,一係靠國家養,一係餓死。後來,派出所批了我們出來,於是我兩歲到了澳門,三歲再來香港,爸爸租了地方給我們住,位置就在修頓球場對面,不過我們兄弟姐妹多,爸爸也搵得好少錢,我們住在四樓上面,廁所都冇要倒塔,幾大鑊呀,夜晚三四點要倒夜香,環境很慘的。」
在軒尼詩道住過十多年,一直住到唐樓被拆卸,戴德全家才遷往盧押道,其姊至今更仍住在灣仔。「她比較喜歡灣仔,覺得方便;我就覺得這裡高樓大廈多,比較侷促,結婚後也搬到了香港仔居住。」不過,談及少年時代在灣仔居住的歲月,戴德頓時喜形於色,懷緬起這個廿四小時的不夜天。「近地鐵站的柯布連道,以前是個大排檔,奶茶咖啡蛋治油多都有,側邊賣豬紅粥及第粥牛肉粥,後欄就整燒鵝整叉燒,幾時肚餓都有嘢食,那個年代就是咁精彩。住在灣仔,比較燈紅酒綠,當時的謝斐道也是雞竇。我十幾歲送外賣,也要到夜總會,自己夜晚亦會到酒吧飲酒,你知後生仔乜都鍾意,乜都試下,阿媽就會跟我說,冇乜所謂嘅,壞要試下,好也要試下,不要學壞就好。」
從居住到工作,戴德的生活都離不開灣仔,也得以見證著軒尼詩道隨時代的變化。「當時還沒興起在維園賣年花,年三十晚的軒尼詩道好多人行,馬路旁邊的行人路擠滿年花,更會放煙花、燒炮仗,冇皇管任你玩,唔使過年,平時店鋪開張都會燒炮仗,直到1967年暴動後,才被英國政府禁止。」當時在軒尼詩道開業的店舖,戴德說也是百花齊放,幾乎各式各樣的種類都有。「裁縫、開士多、雜貨鋪、紙紮鋪都有,大排檔形式又有,沒甚麼規限。不過,大排檔的皮費比較輕,擺放的座位也有伸縮性,而且當時還沒有小販隊,大排檔擁有優厚條件,一般店鋪很難跟他們競爭。」而在六十年代初開業的「大丸百貨」(Daimaru),也曾是區內的重要地標之一,離遠在軒尼詩道已能看見它的巨型招牌,戴德說它亦是自己孩提時期的回憶之一。「我們這些低下市民,搵得幾多,裡面全部都是高消費,我哋細路哥入到去,都係涼下冷氣,最多買杯雪糕食下。」
雖然「大丸百貨」已於1998年結業,但目前仍有部分紅色公共小巴的牌布,會顯示「大丸」作為目的地。戴德所見證過的軒尼詩道,原來也跟小巴有關。「在我細路哥的時候,可能因為中華巴士比較少車,無法滿足乘客需要,小巴肩負起交通網絡的角色。小巴由西環開出,到中環經過金鐘再到灣仔,只需幾毫子;然後第二批人上車,由灣仔坐到大丸北角;之後又有另一批上車,從北角再到筲箕灣柴灣,市民搭小巴比搭巴士還要頻密,所以當時的軒尼詩道有很多十四座小巴。」兒子阿富在灣仔的回憶雖比父親少,不過04年開始接手「三六九」的他,作為餐飲業界的一份子,對09年有酒店爆發豬流感的情境,卻印象深刻。「當時有遊客確診,軒尼詩道有酒店被封,幸好那次封得很快,豬流感沒有蔓延開去。我們這邊雖然不會太驚,但行開行埋,都會當成新聞來看。」
「要有誠信,也要忠誠夠老實」
一代傳一代,飯店現已交由阿富與戴德的外甥Jimmy打理。肩負著「三六九」這個品牌數十年,戴德自然希望飯店能夠繼續承傳下去,不過也笑言得看下一代的意願。在跟戴德的聊天過程裡,他都顯得寬容慈祥,沒有老闆常見的氣焰;對待員工,他亦沒有從上而下的傲氣,而是將彼此當成一家人看待。「夥計請得好,真的會跟你做好耐。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有些做得耐的,會好似世叔伯咁睇住你鋪頭,幫你一心一意賺錢。我們好些師傅樓面也做了幾十年,幫我做到退休的也有幾個,有些更從舊鋪幫我老竇做到七十歲退休。我並非不想他們繼續幫手,但咁大年紀,唔通真係做到拜拜為止?不如畀啲錢讓他們休息,安享晚年。」這種老店獨有的情懷,也反映在飯店裡的手寫菜式餐牌,每個秀麗且具行氣的字體,戴德說全都是出自老夥計的手筆。「他們喜歡寫毛筆字,大家又有感情,我就提議不如幫手寫(餐牌)。其實就算書法寫得好,也不代表要幫你寫,始終還是要他們樂意才會肯寫。」
在食店林立的灣仔區,面對來自四方八面的競爭,「三六九」無疑予人較為老派的感覺,仍能屹立至今,自然有其成功之道,阿富說其中一個賣點,是他們的特色上海菜都堅持要自家製。「跟街坊打好關係之餘,食物水準也要保持得好。像醉雞、鱔糊、白切羊肉、雲吞雞、鮑魚頭等菜式,我們都堅持要自己做。」說時,Jimmy端來一碟鳳喜魚,說是上海特色的小食之一,戴德見狀亦坦言,現時已很難在其他餐館吃到這道菜。「很多師傅覺得麻煩,甚少會整鳳尾魚,但我們的師傅肯幫幫手整。也因為牠們屬海魚,貨源方面會比以前少,所以在外面吃到特色菜的機會也更少,希望我們可以承傳下去。」即使只是經營飯店,戴德說他們也會定期與夥計開會,力求每方面都做到誠實誠懇,並將這份精神一直延續。「做生意也好,甚麼也好,大家是個組合,要一齊先得,最緊要合作愉快,大家有商有量,唔可以你話點就點。我的宗旨是教夥計們,要有誠信,也要忠誠夠老實,否則人家食過一次都沒信心。無論收費以至各方面,樣樣事都要誠實,係幾多錢就幾多錢。搵得多使多啲,搵得少使少啲,人生幾十年,爭嚟做乜,開心最重要。也別計較太多,知足常樂,尤其現在,更要懂得居安思危,事事小心。」
(左起)Jimmy、戴德、戴康富。
【我們走過軒尼詩道街頭】
活動由灣仔區議會贊助
主辦:香港文學館
協辦:灣仔區議會文化及康體事務委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