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琼珠新展《詩,每天,死亡》:詩不必字,為了放慢時間

專訪 | by  忤尚 | 2020-02-04

有一種感覺很細微,細微到作品再大,你都會去看它的顆粒。


普曼(Philip Pullman)的《黑暗元素三部曲》裡,有一種「塵」,無色無味無形,偶爾能被光捕捉,是牽引萬物的法則,能夠連結不同的世界。


馬琼珠新展《詩,每天,死亡》的作品裡,也有這種「塵」的存在;灰度不同的粒子在作品中悠悠擴散。馬琼珠看著多年前伏案離世七小時的麥難民、在如今的過去半年的抗爭現場中,都看到一種雜訊,或是「noise」(噪點)。


她用石墨描出光影、用紙擦筆磨損打印在紙上的黑色、把灰階的電影場景放大到超越其可支援的清晰度。所有媒介的紋路都在賁張,嘗試穿越的光線都被吸收。


站在作品之間,你會感覺像被一鐘淡灰的紗帳擁抱,像霧雨,像沙塵暴。


這種包覆感從展覽誕生那一刻就存在。馬琼珠發現,「『詩,每天,死亡』好像總括了很多人的一生。」


來一次放棄文字的組詩


從有了這次展覽的念頭開始,馬琼珠就很清楚,作品裡或作品間都不會出現任何文字。「我係要成件事好乾淨、甚至有一種消毒過(sterilized)的感覺,因為文字會干擾作品的視覺演繹。」


楊陽在對談中點出,「大概是因為文字可以轉折得很快,靜止影像就變相較慢。」而我們需要足夠的時間消化死亡、消化每天,先讓哀傷充盈起來,才能完全地萎縮。這大概也是為何楊說,展覽給她一種「夜間(nocturnal)」的感覺。在晚間,時間流逝得比較柔韌有餘。


如果沒有字,詩在哪裡?詩在我們。


我們去看《光的容貌》,看那種不知道是否有連續性的光影,想像在黑雲間低飛過的飛機、森林裡呼嘯而過的怪物、在水族館玻璃前掠過的魔鬼魚、冰冷的打印機。我們去看《缺席父親的喪禮》,從左到右,從右到左,那一個個小小的、表情淡然的人頭在聚集,在分散。那是馬琼珠自三歲起便沒有往來的父親——那種疏密宛如思念,對一個不熟悉的親人。一時緬懷至深,一時盡忘。故人的臉,不喜不憂。


詩在破碎的時間。過去這六個月以來,對馬琼珠來說,思考變得非常困難。「看不下書,於是去翻詩集,文字的取得變得比較便捷。」


馬第一次讀到Inger Christensen的《Alphabet》,便被其結構所吸引。《Alphabet》借用了費波那契數列的概念,詩節和句數隨著數列的規律層層遞增。讀到「poems, days, death」,馬便驚覺這是許多人的一生:唸詩、度日,然後死亡。這又或許與我們無關,只是詩每天都在死亡。又或是,如朗天先生所說,詩因為每天死亡,而超越死亡。


片段式的詩句為馬琼珠提取了喘息空間。她抓住了一點平衡,回歸自己最熟悉的媒介——紙和筆。本來想辦純攝影展覽的她,心底卻一直遺留著一幀幀照片的殘影。於是她用手上的石墨,在和紙上推出白色邊界,做出相片的外貌。


「本來是想畫出實黑色,但畫著畫著又有了淺色的陰影。」手上的動作自然地變得輕柔起來,所以有了《光的容貌》。


「這件作品其實是一件很身體性的事。」她把大面積的和紙掛在客廳的某處牆上,直立在紙張面前,抬手,配合著手臂延伸的幅度來創作。「這件事對我來說都很重要,令我很舒服,繞過了那種恐懼和不願意。」


馬從前說過,自己對白紙有恐懼。但那只應用於傳統的畫畫,要有明確圖像(pictorial)的繪畫。「對於要由空白的畫布做起這種畫,我有恐懼。又或者應該說,我不相信這種方式。而《光的容貌》是經歷多年的繪畫實踐的成品。」


她刻意在和紙粗糙的那面作畫,握著正方體的石墨筆,感覺著重量和那種原生性(rawness),筆桿和顏料的分野蕩然無存。「拿著pigment本身覺得很真實。」


她在日間、夜間、日夜重疊的時分,順應著感覺和光線的變化,在嘈雜的電視聲、新聞直播間一直創作。


「這件作品不僅僅是這件作品本身,更是對我的一種幫助。」


過去的凝滯,作品涵義的轉變


自反送中運動爆發以來,馬琼珠就發現,不止「每天」的涵義產生了變化,連很多固有的理解和看法也受震撼。在動盪不安的日子裡,連習慣也是變數。


「以前,我所理解的空間是排他性很強的,很自我中心,最好無人,purely spatial,像電影裡的空鏡。」這種美學觀念在馬的作品中常能察覺得到。「但在這場運動裡我看到了人和空間的不可分割性,我開始了解,那個空間為何會成立。」


馬對空間的理解開始變得「人性化」,卻又在事後消化的狀態中,返回太虛。


「理大圍困第二日的時候,彌敦道很多人,讓我很震撼。那不僅是多人,而是集體。我發現,界定城市空間的不是水泥,是人。但將這層推到極致,又回到無人的想像,但加了一層聲音,一種雜訊。感覺有種殘餘在腦內的廢墟,被扭曲的廢墟。」


展覽中有一摞厚厚的黑白相片,相紙堆積成為一塊白色的大磚頭,靜臥牆根——那是馬琼珠2018年的作品《界》,如今放在這些作品之間,又產生了新的涵義。馬當時到訪三個曾有人跳樓輕生的地方,拍了一輯相片,只是想重訪(revisit)這些看似與世無關,卻承載過一段重要抉擇的空間。


「我不是想要談論那些選擇輕生的人,只是某年某日某個瞬間,在這些地方,有人選擇越過一條界,去到另一個空間。」


那時候,作品所承載的個人的、不容置喙的死亡,現在已轉化成一種白色恐怖。



除了別人的死亡,馬琼珠也不願意對過去的自己評頭論足。《A Chinese Gymnast》呈現了馬琼珠年少時對家國的熱切:「我多年前在柏林一個跳蚤市場買了好幾本東德舊雜誌,那個圖像(李寧做出湯瑪斯全旋的影像)就刊在裡面,那是1982年的奧運。它讓我記起自己年少時追看奧運的時光,我在晚上摸著黑看電視,尤其喜歡看體操項目。李寧贏了的時候我會很開心,聽到國歌會很感動。那種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情感很奇妙,和今時今日反差很大。這種好像很集體的現象,其實回溯到每一個人,都是截然不同的體驗——當中又有多少是被操控的?感覺很諷刺。」


那麼,現在放出來,是要重新審視這種情感嗎?李寧飛躍的圖像像一隻簡筆畫的鳥,掃上白色的顏料,像石膏一樣定格,中間剪貼上突兀的長方形,像信息受到干擾一般。


「不,」馬琼珠否認。「我只是把過去放出來,甚至不需要審視。」


過去是凝滯的。《24-hour McDonald》裡,人們在死亡的氛圍裡繼續進食,馬琼珠把看到的噪點(noise)推磨出來,死亡和人們對這個世界的遲鈍繼續擴散,像一場飄不走的雪。


灰暗的風暴間嵌著一點金色,不但沒有衝突感,感覺上還賦予了作品一種新的平衡。「金箔很得意,能給我一般顏料無法給我的顏色。它的顏色來自倒影,不同角度觀看的話,顏色會有所不同。」


金箔的顏色,多少是金光,多少是倒影?過去一切看起來個人的選擇,多少是自己,多少是制度?


有時候,創作是為了百分之一的偶然


「我覺得,人處於一個懵下懵下的狀態比較有利。」


馬琼珠笑說著。她說她喜歡創作中的偶然性、喜歡碰撞、喜歡寫字的人為她延伸甚至完成作品。「好驚喜呀」、「咁得意!」一陣陣不可自抑的驚呼和喜上眉梢,馬卻披著一頭肅殺的銀黑斑駁長髮,背後的作品空靈而淡泊,眼中閃爍著一種成色不同的孩子氣。



「這次創作過程中,很多事情摸不到底,不能說快要到臨界點便開始拉回來,反而覺得可以拖長一點,感覺沒有把握,很多事情尚待完成。」因為心境問題,馬無法回到以前「control freak」的創作狀態,很多事情只能放手試,結果卻讓她覺得驚喜。


「佈置完畢以後,我發現這個展覽感覺好『輕』,『輕』到有點『浮』。」那種細軟像在說,「Because what has hardened will never win.」*


一邊,《聖女貞德蒙難記》的最後一幕裡,鳥兒在滑翔,和李寧的身影相對照;另一邊,《潛行者》裡的女兒用念力移杯子後,把臉貼到桌面上,身姿和一旁伏案的麥難民有異曲同工之貌。受難與熱情,死亡與超自然,一切彷彿環環相扣,卻是偶然的產物。


馬感歎,「這可能就是一路創作的意義,因為要有足夠的產物才能碰撞。」


在死亡來到以前,我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有多久?


《缺席父親的喪禮》大概是整個展覽中最搶眼的作品,遠看的一點點黑色,近看都是密佈白板的小小人頭像。那是馬琼珠自三歲起就沒有見過面的父親,二人睽違四十多年,父親終於在去年與世長辭,馬沒有出席他的葬禮。


而《缺席父親的喪禮》這件作品,則是在想像他們從來都沒有分離。


「我一開始只知道,我會將這些人頭印得很小。但要印多少?最好有個可以參考的數目字。我做了母親以後,又去觀察其他的父母,開始在想——尤其是在香港——如果你有緣和父母一同長大,其實在漫長的年月中,你們有多少日子是真的在一起?我就想像,如果我把我爸當作一個很忙碌的父親,我們的相處時間會有多少?我就去計算四十年的公眾假期的總數,大概是2700多日。於是我就用這個數來粗略規劃一下頭像的數量。」拼湊出來的陪伴,冗長而過分規律,沉靜的臉容因為不斷反覆而顯得荒誕。在生死大事面前,缺乏溫度的倫理讓人尷尬。


甚麼是生死?往左手邊看去,是救贖,聖女貞德透過死亡回歸自由。往右手邊看去,是潛行者的女兒。電影中,潛行者的肉身沒有死去,但他所相信能為人們帶來幸福的「the zone」卻屢受挑戰,信念逐漸步向枯萎。在展覽展示的這一幕中,潛行者的女兒用念力移動了杯子,直至掉到地上。馬說,「那像是在行一個神蹟」;那幾乎像是在暗示,「the zone」確實蘊藏著神秘能力,肯定了潛行者所做的一切和生存意義——這個世界的確有一個絕望無法吞噬的地方,無論信念如何死亡,這事實亦終將不變。


度過了2019的後半年看著這一幕,馬琼珠說,這仍然是一個精神支撐,一個意志。


站在展覽中,時間彷彿能停止一會,世界有了支點。這令人忍不住問馬琼珠,對妳來說,時間是不是可捕捉的?


她想了想。「這些作品中間都有一個無法靜止的東西......作品就是產生於這些交錯位——你想固定它,但它又繼續流。對我來說,那不是單單的遺憾感;我仍然想參與(這種流失和嘗試捕捉之間的相錯)。正正是因為無法捕捉,所以我才會去想,能怎麼看它,最後又該怎樣把它匯聚到一起。」


這個無法靜止的「它」,大概就是「塵」,就是「噪點」,就是詩。這個世上有些人,每天在用詩來量度死亡。



*《潛行者》的一句台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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