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春天》:不寫實的寫實,不香港的新香港

影評 | by  紅眼 | 2019-05-23

掙扎了好一段時間才落筆。對一部電影大煲大貶,或者,從不是真的那麼重要,因為有些時候,電影會令你難受,並非在於它拍得有多差。


中國導演白雪的處女作《過春天》,先在好幾個內地影展贏盡口碑,然後來到香港。內地電影一向不獲香港主流觀眾觀迎,惟《過春天》例外,連行內電影人都大讚。無造馬之嫌,電影確實拍得出色,一看難忘,從演員到劇本都教人刮目相看,我甚至認為它的掌聲贏得太少。作為內地電影,它顯得既清新而不鋪張,而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的白雪,據指曾為劇本深入香港訪問調查,非香港出生,缺乏在地經驗,卻寫出了貼地的本土題材,亦不煽情賣弄。是的,看過《過春天》,沒什麼可以挑剔,但內心的感覺一直不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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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春天》劇照。


電影以偏近「小清新」的獨特角度,準確切入香港的「大社會」問題,藉著一個拉攏年輕人穿梭中港兩地走水貨的犯罪組織,寫下草根新生代的青春愛情物語。片名「過春天」,表面是走水貨的江湖術語,當然亦暗示了男女主角渡過了不一樣的青春歲月。當兩人藏身暗房,乾柴烈火卻未有熱吻調情,而是大汗淋漓將準備走私回大陸的手提電話逐一裹在自己最貼身的私隱位置,親密有餘,但情到濃時,點到即止,還懂得分辨走水貨賺錢是人生大事,曖昧的兒女私情放下不談。單是這一場戲,盡見亂世之下的年少稚氣,強作世故,但是蠢得浪漫,讓《過春天》超越了一眾只管製造「慾望都市」視覺激情、耳鬢廝磨的本地愛情片。


《過春天》將日常可見,人見人憎的社會問題,轉換成一個浪漫輕狂的愛情物語,電影整體水平極高,比不少香港新導演拍得出色,亦不消多說。儘管如何定義香港電影,每人心裡都有一把尺,但與其不談質素,因為打著本土精神而盲撐某些作品,若不談電影、導演和演員的身世,以戲論戲,《過春天》故事精彩,確是近年難得,令人眼前一亮的香港電影。


然而,看得不舒服,始終有它的原因。《過春天》這部參照香港民生議題,拍得比本地電影還要好的香港故事,故事是寫得好,甚至乎,其文學性及原創性皆備,但電影文本始終是對現實的第二手寫實敘事,而衍生出《過春天》這部作品的第一手認知,本身就明顯跟現實存有落差。


如果電影拍得太差,故事情節荒腔走板,這種低層次的現實觀照,可以略過不提。但《過春天》所呈現的,正是一種高端而精緻的,中國式想像的香港。


在不少電影宣傳和訪問,白雪反覆提到,之所以拍攝《過春天》,是因為她曾接觸過一些住在深圳的跨境學童,繼而想深入了解這群每天都在穿梭中港的邊緣人。從跨境學童到走水貨客,中港關口獨有的移動生活,無疑吸引著來自北京的白雪。深深相信,她做過大量在地調查,但揮之不去的,正是一種從北到南,以天朝首都為本位,對體制外的行政特區有著濃厚的愁城想像。或者,導演致力於調查研究,並不是為了還原真實,而是為了符合她對真實的悲情期許。因此,至少在土生土長的香港觀眾眼中,電影處處展示著一種不存在的寫實。不寫實的寫實。


電影確有寫實的部分,譬如說,香港是如何一個金錢至上,人人拚命賺錢的摩天都市,換來家庭破碎,人際關係冷漠,成年人世界更是口蜜腹劍,機關算盡。而生活在這南方愁城的孩子們,感慨外面的世界多精彩,想抽身逃離這個金錢的魔窟,還不惜鋌而走險,知法犯法。但他們實際上到底想逃到哪裡呢?劇本寫到這裡,突然顯得失語和概念空白,繼而轉移經營浪漫囈語。跟朋友永遠在一起,想出走到日本(又居然只是日本),要親身感受真正的雪。最後,又在維港放生小鯊魚(?)表達了女主角的內心渴望。想到異國看雪,見識真正的大世界,想游出大海,獲得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劇本寫實,但只寫了香港某部份的實,卻又為賦新辭強說愁,一廂情願構想了另外一些不存在的真實。我倒不覺得有多少香港人會鍾情雪國到如此無病呻吟,視這個冬天不夠冷的無雪之城為憾。又坦白說,今時今日,大多數香港人都略有環保意識,不會支持「放生等於重獲自由」這套罐頭隱喻了吧。再說,哪有走私賺快錢的窮小子,會拉著女孩子夜上飛鵝山大喊 I am the King of Hong Kong?一說人生便泄了底,多麼標竿化的港孩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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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春天》劇照。


兩小無猜,跟著黑道大姐走水貨的風險,正呼應了他們張狂魯莽的愛情經歷。劇本寫得極好,但在最關鍵的位置,筆鋒打住,竟只交出一些無知蒼白的信息。及至全片收筆,回歸離地空談,正暴露了中國式想像的尾巴,儼然一套自圓其說的南方童話。亦只有赤裸裸的首都圈視野,才會認為香港現下問題叢生,是歸咎於它的躁熱、擠迫和混亂,那些無法彌補的天然缺憾,一個萬惡的資本主義城市。


有人認為,這未免太過嚴苛了吧。內地導演跟香港本身有著文化差異,觀眾應可理解原諒。不否認《過春天》在各方面都處理恰當,有香港電影的「味道」,甚至比本地製作單位還要專業。但電影的好,跟電影中對香港想像的那種美好,並不一樣。跟《過春天》這種中國式寫實一樣的,是今日中港政府官員口徑一致推行的新香港美好想像。回歸二十年後,突如其來一個邊界、法制細節模糊,但是美麗的大灣區,從首都圈空降至行政特區的地緣政治重構。

大灣區不僅僅是政治上的地域劃分,它就像《過春天》呈現的新香港想像,是一種社會意識形態的置換。在電影中,當然沒有低層次護航,吹奏大灣區,但它的寫實手法,俐落呈現了處身香港(Anywhere)的下一站,便是平坦接壤的深圳。中港兩地從法治制度到地域文化的衝突,這些複雜的落差,都被消減到僅如一站之隔。而回歸以來二十多年的中港邊界紛爭,在《過春天》的劇本中都成為一些沒有被寫上的實,不是關注事項,不重要,不存在,甚至看起來已經順利解決,獲得共識。去羅湖關口一趟,現實中何曾是這個樣子呢?


沒錯,大多數走水貨的人,都純粹現實功利,只講收入回報,毫不重視政治對錯。但邊境明明是兩地政治權力交鋒的前緣,而一個發生在邊境並且完完全全是關於邊境跨區犯罪的走水貨故事,寫得青春激情,浪漫殘酷,或確實對香港草根生活做了很多研究,但偏偏沒著墨探討過任何兩地法規問題。除了女主角過關時在失焦之間似有香港海關人員身影,這個香港故事近乎沒有香港執法單位的存在。男女主角及走私集團被捕之後,又是誰來接管?當然,如果是一部青春浪漫愛情片,完全不提政治,不糾結於執法問題,都不是問題。但一部以國民犯罪為主題的電影,得以在中國「放行」上映,眾所周知,又怎會不涉及國家安全宣導成分呢?中港兩地一站之隔,內地公安從沒跨區執法,但一切都已在他們掌控之中,任憑香港犯罪頭目再神通廣大,來到中國境內,難逃天羅地網。香港警察呢?海關呢?在中國式想像的香港故事裡頭,他們都不重要、不存在。這個污煙漳氣,處處都是不法勾當的金錢都市,只有中港融合一途,才能有力整治社會。獲得共識了吧。


《過春天》本身當然並非鑽探邊境犯罪問題及任何政治意識,只是電影需要符合某些審查制度,才能換取某些商業上的便利,況且,任何媒介的文本創作,本身就是對現實經驗的改編,選擇性寫實,選擇某種角度來呈現,不一定需要以客觀大多數為原則。然而,當《過春天》展示了這種識得大禮的視點和選擇,完全配合著中國政府的主旋律,寫得絕好的愛情物語,也變相成為轉移焦點,柔化現實衝突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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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春天》劇照。


無人認同大灣區,但大家都認同,我也認同,《過春天》拍得好看。看似寫實的糖衣包著某種政權的童話,那才是恐怖。男女主角的青春經歷,有如政治督導,遵守規矩踏實做人便可以繼續繁榮穩定。犯了過錯,豁達認罪就能重獲新生,像他們這些平民百姓,並不需要操心政制法治的對錯,在這個城市生活,千萬不要跟最重要的錢和自由過不去。


無論是有意跟隨政治主旋律,還是無意的文化想像落差,這可能都不是電影的錯。《過春天》的香港,其對立面,並不是一個涉足更多政治,有著更多社會控訴的香港故事,亦不是一部完全由香港電影人製作的本土電影。電影出色,叫座又叫好,是因為它的對立面,彷彿就是現實中民望暴跌,形象不好,官員辦事能力又不好的當今香港政權。


《過春天》的美好故事和新世界,不在於擊殺那些拍得不夠好的香港電影,卻刺痛了現實的不美好。人皆崇優,而《過春天》的想像式寫實童話,就是建構在現實的廢都之上,覆蓋著大灣區的糖衣寫實。


該知道,香港早已沒有四季。而《過春天》這片名起得真好。春天已過,故事主人公似乎已放下惡念叛逆,正要奔向他們的盛夏光年。但在香港,Winter is coming(寒冬將至)。套用一句《權力遊戲》的對白作結。春天已過,美麗新香港還會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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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眼

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文章散見明報、立場新聞、商台903、端傳媒、虛詞、週刊編集、天下獨評、Madame Figaro 等。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包括《毒氣團》、《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赤神傳》及短篇小說集《壞掉的 愛情》、《極短篇:青春一晌》、《紙烏鴉》、《獅人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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