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主之作》:問過去,誰主好與不好?

影評 | by  倪文青 | 2019-05-28

《無主之作》以德國當代最重要在世藝術家李希特(Gerard Richter)的生平為藍本,探討一個命題,三位主角阿姨、畫家、外父同屬人世中的「好」(一美麗),同得上天恩賜(一藝術),同能人所不能(一醫術),卻在同一時間點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一個做了犧牲品/繆斯,一個當了藝術家/倖存者,一個成了專業權威/殺人者。


當時代的浪潮來得那麼急驚高壓,被異化的人以何為據來作出判斷呢?希特拉上台後,政府已把德國現代藝術貶抑為「墮落」,儘管有多喜歡那些獨立前衛的作品(例如康丁斯基的抽象畫),阿姨Elizabeth也只是秘密地向其外甥——童年的畫家吐露。後來因美麗的外表而被選中向元首獻花,羡煞一眾女生,由此為國服務的狂熱與展現真我的嚮慕在她的靈魂裂開了一道縫,讓她困擾至一個地步不得不祼身扣琴敲問,直到鮮血淌下,她才終把兩種價值鬥爭排解出來,卻也招至了體制的規訓,納入了屬基因殘缺不全的分類內,遭絕育毒殺,成為納粹政權向德意志血統獻俸的祭品。明明「好」的忽然變了「不好」,這不單止顯現了男人世界的專斷(Arbitrary),也奏響了一段殘酷的旋律:在任何災難之前,女體被獵,首當其衝,備受百般蹂躪。



neverlookaway



花凋之無限的依依,成了畫家晦明晦暗的靈感,牽引他找到了所愛的人,湊巧又名Elizabeth。年紀小小便畫女生祼體掃描,成年後在海報上徒手漆出完美的圓形,隨著納粹過渡至蘇聯治下,畫家也畫起了無產階級的壁畫,套用電影開首那納粹導賞員所說的「藝術在於技藝」,無疑是極權社會所需要的人才──精準又寫實地歌頌意識形態的一粒螺絲釘。漸漸有名有利,他偏偏不安於室,總覺得自己所畫的在藝術上毫無價值。問題是,為什麼他會有這一份意識?電影所供給我們的答案是:阿姨在他童年時曾告訴他「凡美麗的都是真實的,別躲閃」,所以他看見自己處身的東德環境是虛假的,是裝飾的,因而是「不好」的。不甘被困,他帶著太太逃至西德,選了一間全德國最標新立異的藝術學校,以30歲之齡重頭來過。學東學西拼湊一堆,畫布卻是空白的,直至從不判斷學生作品好壞的老師走來說他的作品「不好」──因為所有作品加起來都沒有丁點他自己的況味,他才發現阿姨所要求的直面的態度並不足夠,還要加上向內在拼,向靈魂挖,果真給他挖出了作為災難倖存者的視覺──無名個體才是構成國家主體不可或缺的部份,當中包括他那最愛最痛的阿姨。於是,他從雜誌報紙、妻子及自己的家庭相簿上找來一張張相片,以黑白灰畫出了一個個德國人。其中最動人的一幅便是其時他那已有身孕的太太一絲不掛地從梯楷走下來,隱隱透著金黃的母性的光輝[1]。然而,當我們以為個體終於得到了被鑲起來的凝視/尊重時,畫家卻又進一步把他們糊朦(Blur)了起來──事實上,比起電影的示範,李希特的畫作其實更模糊。這種看不分明、模稜兩可至打破對立的手法是否容讓過去與現在、仙逝與存在的分野破除?藉此,曾被迫絕育的Elizabeth不僅與懷有身孕的Elizabeth在藝術中重疊起來,也在另一女體身上重生了?



never look away


在戲中,畫家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外父直接參與納粹的絕育計劃,並是親手斷送阿姨性命的潛逃兇手。而這微妙的關連在現實中也無法得到證實,儘管經一傳記作家苦心調查才終在十多年前勾勒出端倪,旁敲側擊地點出了三人之間的因果關係,但李希特對這些事件始終不作評論。外父憑侍高明的醫術,處身高位,可操生殺大權。如果說希特拉把達爾文所觀察到的物種之間的自然選擇定律套在德國人身上,從而衍生出汰劣留優、禍不遺傳的思想的話,那麼外父便是在前線落力執行相關概念的專業權威。有別於平庸之惡,外父是有意識地劃分物種的等級,從而判斷社會有限資源的分配,若不然,他不會多番要求別人稱呼他為「教授」,因為在他心中,他是認知同時也享受某種優等的地位。假使外父是畫家的分身(Doubleganger),一樣能人所不能,兩人最後卻各走極端;畫家捨棄權力,抽身逃離,開展新生;外父則耽溺其中,隱瞞自己的過去,隨時轉換論述來奉承新任政權。對權力的取態,箇中關鍵難道就只在於生命裏有沒有出現過一個阿姨,說過一番動人的話?這樣是否可推斷若有人在童年時啟發過他,他的一生將截然不同?那麼為甚麼那人沒出現呢?到底是甚麼決定人在形勢之中的價值判斷?所謂好人與壞人的取態,是否真的可供選擇,抑或僅是際遇使然,偶然決定?當教授決定給女兒Elizabeth私下進行墮胎手術以防畫家不良的基因留傳下代時,悲慘的命運重臨女體身上,歷史才終於反撲過來,受阿姨影響的畫家幾經突破了自己,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表現方式,把「優秀」的殺人者與「衰壞」的犧牲品放在同一幅畫內,像李斯特對自己的朦朧畫風的評價般──兩者變得同時重要,兩者又同時變得不重要──嚇得教授踉蹌後退,戳破優勝劣敗的真面目,沒有誰比誰優秀。


電影多處指涉「好」與「不好」的競爭分野,教我突然想起了張愛玲在《小團圓》裏對胡蘭成的憎笑。當故事人物九莉因之雍的不專而痛苦時,後者不僅無視她所受的傷害,還藉此把自己的不堪合理化,「是說她能有这樣强烈的感情是好的。又是他那套,『好的』與『不好』⋯⋯」。標籤的存在這麼可鄙,大抵在於它們所反射出來的人的自私及權力的不平等。幻滅如才女的愛情都總有些什麼留下來,這部集歷史、政治、藝術大成三小時長的電影,值得有不盡的後續縈繞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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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在外的人說香港是世界上美麗的地方。筆者不才,看完電影後久久未能平復,於是參考藝術家的視覺,嘗試把近日發生的幾個事件放在一起,聊表對香港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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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現實中畫作於1966年完成,名為Ema (Nude on a staircase),可參考網頁https://www.gerhard-richter.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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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文青

生於秋分,在電影行業工作,愛書愛畫愛電影,作品散貼於屋企書櫃及床頭。致力對自己的不好沒所謂,並留住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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