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紀錄片閱讀歷史,才有機會讀到歷史的現在進行式。
雨傘運動已經有四年歷史,但香港卻仍活在傘後的影響當中。紀錄片在雨傘運動後開始變得活躍,但雨傘運動距離還近,就算電影有深刻反思,情緒仍在騷動。沉澱需要時間,1985年的經典二戰紀錄片Shoah在二戰後四十年以訪談的形式重新探索被麈封的鮮明回憶,那份沉澱辛辣卻醇厚。
歷史是過去式的,同時是永恆的現在進行式。有經歷的人被改變人生、激情沉澱成回憶,歷史會一直延續下去。更重要的是,歷史裡充滿不同的碎片,包括錯失的機會、未兌現的承諾和失落的希望,每一代人都擁有微弱的「彌賽亞力量(Messianic power)」,可以拯救失落的歷史碎片,以當下的文化脈絡,重新了解歷史的意義。這是思想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歷史觀,每一代人都可以善用手上的「彌賽亞力量」來拯救歷史碎片,無止境地尋找等待被發掘的歷史意義,這是另一種意義的現在進行式。
紀錄片可以捕捉這個歷史時態。
菜園村運動與三里塚之傷
香港進入抗爭年代,日本六十年代末的三里塚抗爭與香港的守護菜園村運動相似,於是小川紳介由1968年至1977年期間紀錄三里塚抗爭的七部電影開始走進香港人的視角;大津幸四郎、代島治彥在2014年導演《抵抗的代價:活在三里塚》在抗爭五十年後重訪參與者,就是要探索歷史的現代進行式;到2017年,代島治彥再導演《三里塚:伊卡洛斯的殞落》,在這探索之上再走前一步。
日本內閣1966年在沒有任何諮詢的情況下,決定在千葉縣成田市三里塚及山武郡芝山町一帶興建新東京國際機場(即現時的成田機場),引起三里塚居民的強烈反對,並自發成立「三里塚芝山連合機場反對同盟」,長期以激烈手段阻礙防暴警察及機場公團進入三里塚。抗爭由農民自發支持,但大學生也擔當相當重要的支援角色。抗爭運動以強行收地告終,於是參與過抗爭的人要承受著運動的失敗來過活。
這份失敗也不限於三里塚抗爭帶來的挫敗感,日本新左翼運動在六十年代初冒起,參與三里塚抗爭的大學生都是新左翼運動的先驅,而日本新左翼運動在七十年代初面對路線問題與內部暴力而開始瓦解(尤其是有名的連合赤軍事件),三里塚抗爭失敗糅合大環境的氣餒感(尤其對於支持新左翼的年輕人),三里塚的痛苦是難以說明的複雜。
《三里塚:伊卡洛斯的殞落》的野心就是要直視這些失敗與痛苦。
電影以伊卡洛斯的故事命名,基本上已經為三里塚抗爭的失敗結局定調。
漫長的紀錄 漫長的軌跡
《三里塚:伊卡洛斯的殞落》以希臘神話命名──伊卡洛斯以蠟造的翼逃離克里特島,他受首次飛行的喜悅影響,愈飛愈高,結果太陽熔化了蠟造的翅膀,最終墮海身亡。電影以伊卡洛斯的故事命名,基本上已經為三里塚抗爭定調──這是徹底的失敗,而且是抗爭者經歷過亢奮、喜悅才面對的失敗。
電影以訪談為主,訪問的對象包括當時的運動領袖、前線關鍵人物,主要是他們回顧運動的細節,包括在某些抵抗中的「小勝利」與勇敢事跡。電影裡的受訪者在回顧運動時依然表現興奮,但談到運動的終局時的情緒都變得截然不同。尷尬、氣餒、無奈、逃避、心痛⋯⋯這些情緒既在訪問的內容內,也在內容外。訪談的內容雖然仍是以當年抗爭的細節為主,但最珍貴的是電影捕捉了這道漫長的情緒軌跡,五十年前後的高峰與低谷,伊卡洛斯的一生。
訪談沒有將三里塚抗爭孤立為獨立事件來探究,電影訪問了一些女大學生,她們受新左翼運動影響而決心到三里塚農村參與抗爭,結果在家長反對下與年青的農民結婚,最後成為農民。抗爭結束了,但她們的婚姻沒有。她們當年的決定其實是抗爭的一部份,但我們不會說她們勝利或成功了。抗爭的影響不一定在政治文化上,以「自我變革」為核心的新左翼運動改變了參與者的生活,抗爭歷史以婚姻的方式平淡地繼續下去,另一種伊卡洛斯的軌跡。
閲讀歷史抗爭術
在六十年代的新左翼運動中,三里塚抗爭算不上標誌性的,因為這場運動吸引了不同背景的人參與,也沒有得到媒體的廣泛支持(被稱為「過激」),但這是香港人最值得了解的一場運動。土地、佔領、氣餒、路線之爭⋯⋯今日的香港人應該都能理解這些關鍵詞,可以借鏡或借鑒。
歷史不會簡單重複,三里塚的結局也不一定會在香港發生,但既然兩個場波瀾壯闊的運動有大量相似之處,為何我們不參考他們的軌跡來了解自己的狀況?然而,要參考的不一定是抗爭方法,而是奔向太陽後的急墜與迷失,以及種種我們不願(敢)直視的情緒。也許部份日本人正在以福島後的反核運動視角來重讀三里塚的歷史,香港人也可以用抗爭年代的視角來重讀,運用手上的「彌賽亞力量」來拯救歷史碎片。
雖然代島治彥的《三里塚:伊卡洛斯的殞落》跟小川紳介的電影做了相當不同的工作,但代島完全繼承了小川的精神,讓這九部電影構成一部漫長的紀錄片,一口五十年的老酒。
【《 三里塚︰伊卡洛斯的殞落 》放映】
代島治彥/2017/日本/138min/中英文字幕
放映日期︰5月25日
放映地點︰大館(Tai Kwun)
備註︰映後設導演座談
詳情︰【當代國際紀錄片共學︰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