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個世界都有電話」,當然會讓人想起MC張天賦(黃偉文作詞)的〈小心地滑〉:
全個世界 都有地板
別不小心 望少一眼
若水一灘 分辨到忠奸
為害的 總會有晚踏中 落地像碎蛋
英文譯名Everyphone Everywhere也想必意在呼應去年電影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大陸譯「瞬息全宇宙」)——只是,除了分三節的結構(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分為Everything、Everywhere、All at Once;《全個世界都有電話》:約定、欺騙、初衷)外,我不太能想到這部電影跟這另外兩個文本有什麼共通之處——它與平行宇宙無關,也與善惡果報無涉。不過,這另外兩個文本之間確實有一個明顯的共通之處——它們都是2022年的,也就是電影故事發生的那年、主權移交25周年。換言之,這種「純粹標題互涉」並非旨在借用或轉化其它文本以加厚自身的意義,相反,它把電影標題的意義削除、攤薄、二維化成一張只有面積而無縱深的橫向箔片,箔片所在的位址是、且僅是作為「當下」的2022年。
智能手機就是這樣的一片「二向箔」[1],它的平面延展在某程度上化約了距離、消融了距離造成的邊界,產生一種訊息/瞬息全宇宙的便捷,但界線的移動與消融卻又在那程度下造成了些新的困擾。
I. 約定的界線
在這個「找不到浪漫」的年代,找不到「仍未忘跟你約定假如沒有死」(王菲,〈約定〉)的那種約定。
非正式(informal)約定大可分為三個環節:預約、締約、赴約。
「預約」是約定的約定,一種口頭答應。遠在「存疑時代」,有雞黍之約、尾生抱柱的浪漫傳說,傳說之所以浪漫,因為人們都只會說「重陽見」、「橋下見」,然後置生死於度外地履行「非正式」、毫無「法律效力」的約定。如今常見的「預約」語句,大概就是得閒飲茶、遲啲再傾、保持聯絡……之類,聽起來都教人放心不下。
後來,人們可以通過書信、再後來的家居電話來協商出可靠些的正式約定,訂約之後還有餘地作出「我有點兒病了,要看明天會不會好」之類的反悔/反回。最後,連正式約定都變得不太可靠,因為在赴約的路上往往仍會收到種種「臨時附加條款」,比如「我們從旺角東轉到觀塘見吧」(改變正式約定的地點)、「抱歉我遲一小時」(改變正式約定的時間)。這種不確定性隨著手提電話而興起,以前沒有。而隨著大家對不必親口說話的文字即時通訊駕輕就熟,「我們從旺角東轉到觀塘見吧」、「抱歉我遲一小時」就越來越多——打電話要向對方說話,還可能要就對方作出的「有效」反饋/反駁提出「答辯」,負罪感要稍為大一些吧。
於是,非正式約定成了一種「無法保證的諾言」——諾言指向未來,而當所有東西都可以沒有厚度地臨時、隨時、即時,也就不再存在締訂諾言之後必須持守的固定界線。
II. 界線的位移
電影裡的當初三人最終成功聚頭,但赴約期間的各種枝外生節卻呈現了其它邊界位移導致的無法保證。
阿哲(周國賢飾)忘了帶手機並不只是忘了帶手機,順帶牽連到忘了聚餐地點。智能電話的谷歌效應(Google Effect)——隨時可以即時Google、臨時翻查對話紀錄的功能,暗中挪動了大家對記憶的要求界線,以至於當手機缺席,資訊的在席與否也無從保證。「數碼失憶」(digital amnesia)的症狀使他不得不採取一種迂迴曲折的路線來找回赴約路線——在實際空間,他必須四處奔波借電話;另一方面,他只記得老婆Ivy(蔡思韵飾)的電話號碼,所以要請老婆給他輾轉問來。
其次在智能手機的文字即時通訊功能。應用程式總是以文字氣泡(speech bubble)來冒現語句,而文字氣泡意味著終端所見的語句,都只是程式對言說主體的言說以直接引語(direct speech)的形式進行的引述(quotation),換言之,言說主體並不必然在場,因此「欺騙」一節的副題「可唔可以幫我一個忙」才會成為一句欺騙——句子中的「我」本來就是無法保證的,從而允許了冒認的可能——阿寧(周漢寧飾)、Yanki(鄧麗英飾)最終緣慳一面,永遠都無法肯定左邊的文字氣泡裡面,那個「我」指向誰(who/ what,中文裡面「誰」作為代詞本來就既可用來指代某人,亦可用來指代事物)。
III. 界線的重劃
智能手機造成了種種「前智能手機時代界線」的位移,而後智能手機(「後」表示反思)則要求界線的重劃。
電影最後一節「初衷」,與會三人各自取出了劃穿時代而來的舊手機,它形狀上的立體(而非智能手機的平板、箔狀)和功能上的有限(不能夠訊息/瞬息全宇宙)提出了一種手機功能「去轄域化」的可能——不是即時通訊,而是作為超越即時的時間囊;她/他們的「初衷」雖然同為文字(text),但其形狀與功能上的陌生、間離、立體、實體感賦予了文字另一種質感(texture),成為與絕對平面的「二向箔」抵抗的道具。
順著時間囊的意象,回想導演黃浩然對上一部執導電影《緣路山旮旯》(2022)。主角阿厚(岑珈其飾)遊歷過香港的許多風景之後,最終歸宿長洲,而《全個世界都有電話》的開場、收場主角阿哲正好住在長洲,使得後者有種前作續集的意味。黃浩然對長洲的情有獨鍾一方面可能源自地方之愛(topophilia),另一方面,島嶼的邊緣特質也使它成為香港文學的一個重要意象——正如也斯島與大陸的對舉。
島嶼具有重畫、再寫陸上「大家」的潛力。
電影開場的忘了帶手機即是一道界線重劃的伏筆。文字即時通訊和電話的提示音效、震動、鈴聲,都有一種明明言說主體不在場卻仍然要求受眾right now right here回覆、回應、回話的潛台詞——一種對於「個體距離」(individual distance)的剝奪,而在這「全個世界」(everyone)都有電話的世界不帶電話,這種進一步邊緣化的舉措正可被視為重劃人際界線的宣言——邊緣在實際空間層面即是拉開與「大家」的距離,等於降低互相接觸的容易程度——或者說,質疑視不在場言說主體在場的「智能手機時代」相處模式。
它的第二個錯有錯著是錯過(miss)了第一幕「Raymond」(引號表示冒充)在WhatsApp裡面提出的「可唔可以幫我一個忙」請求。與這次無意識錯過相對的是收場時他對來電作出的未有接聽(miss)——第二次的miss完全沒有「錯」的意味。他想必無意去接。而Ivy把自己手機掉過去、壓住阿哲的(手機),說:「咪撚聽,唔撚准接。」這是對被智能電話所溶解的人際邊界一種溫柔(跟據語境)而嚴厲(跟據內容)的抗議、就智能手機所約定(俗成)的狹隘人際距離作出的重劃。
不過,電影的「二向箔抵抗」到底是單薄無力的。今日聚頭改變不了離散的結局——Ana離婚、Raymond移民,只有阿哲獨善其身;他就「沒有帶手提電話的一天」的考題作出了不過不失的反思——很不方便,但記得老婆你的電話,就沒什麼好怕。以意外開場、情話收場的抵抗,不免讓人覺得淺白平板——或者,電影本來就意不在此,而意在偏重於那看不見的25年,多於眼下的「一天」;又或者,如箔的輕盈淺白本來就是一種預期效果——導演就說過,說得稍微深入,大家就不開心[2]。
註釋:
「二向箔」,借自劉慈欣科幻小說《三體3:死神永生》。宇宙規律武器,長方形膜狀,信用卡大小,使三維空間中的物質向二維——絕對平面——坍塌。
邵武:〈埋藏的訊息——專訪《全個世界都有電話》導演黃浩然〉,https://www.spill.hk/filmburns/everyphone-everywhere-wong-ho-yin-inter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