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本海默》(Oppenheimer, 2023)展覽了物理學界一代宗師(the grandmaster)奧本海默的人生,牽扯到種種文戲式的(關於道德、政治及其他)宏大思辯,不過最引我傾耳細聽的,倒是位於電影2/3位置、震耳欲聾的Trinity試爆那一波令人猝不及防的巨響之前的平靜,當奧本海默說出那句我期待已久的 "I am become Death, destroyer of worlds"時,畫面是史爾特爾(Surtr)毀滅諸世界(worlds)的劍火,[1] 就在那刻,所有宏大(grand/master)[2] 的聲音(作為實指或比喻)都被炸毀,空氣中燼餘荒謬的塵埃。
在開始談《奧本海默》之前,我覺得有必要說明,以下評論中說的是2023的奧本海默,與1904-1967的奧本海默無關;我感興趣的是聲畫表演的啟示,而不是歷史真相衍生的教訓。換言之,我說的映畫中的「荒謬」並不無限延伸到歷史——重要的並不是電影對原形奧本海默(1904-1967)的案情重組,也不是對藍本《奧本海默》(Kai Bird and Martin J. Sherwin. American Prometheus: The Triumph and Tragedy of J. Robert Oppenheimer)的還原,而是在於對他/它們的不還原與增附——作品對「真相」的偏離之處正是靠近「真理」的所在。
I. 樂譜與床單:如果女性主義
女性主義學者Tanya Roth指出,電影開頭的20分鐘都沒有女角說話,女角說話之後一分鐘就是床戲( "no women speak until 20 minutes into Oppenheimer and then within a minute there's a sex scene")。她的推文就只有一句。而在我看來,那「一分鐘」毋寧是更可發揮的:
(a) 奧本海默在聚會場外遇到弟弟Frank,Frank向奧本海默介紹自己的女伴Jackie,奧本海默拋下一句 "good evening"隨即轉身離開;(b) 奧本海默向Chevalier介紹她/他們時,已經忘了Jackie的名字,於是Jackie「友好」地提醒他 "still Jackie",Chevalier即說 "hello, still Jackie";(c) Chevalier跟奧本海默提起入黨的問題,奧本海默說自己不是黨員,Frank說還不是,Jackie接說自己和Frank正考慮加入,但奧本海默打斷了她,跟Chevalier說起了別的話,Jackie一臉「可惡」地拉著Frank走開了。奧本海默對Jackie的輕蔑和不友好是不是有他的理由我不得而知,但我們也不難感受到一種「男人說話,女人閃開」的氣場——尤其當她是「其它男人的女人」。其後,(d)「自由的」Jane介入了他們的對話,再下去畫面就跳接到床戲了。
以上說的只是對白,現在我們回頭看看場面調度。在 (b) 和 (c) 中,Jackie都一直站在Frank身後——即使是在她說話時——而,當鏡頭給到她/他們時,畫面裡的高光(highlight)一直都是Frank的額頭,Jackie的面容相形之下暗淡得多。(d) 是Jane和奧本海默的對話,在這之前則是奧本海默和Chevalier的對話,在此採用的是over-the-shoulder shot,而Chevalier比奧本海默高大,奧本海默的視線稍為向上,但給他的鏡頭主要也是平視的eye-level shot;在Jane和奧本海默的對話中,拍法仍主要是over-the-shoulder shot,但在拍Jane的畫面裡,鏡頭和Jane的目光都明顯遷就了奧本海默——高角度鏡頭(high angle shot)和明顯的仰視。無論是Jackie—Frank,還是Jane—奧本海默,都呈現了一種女—男之間的主從高下(好像有評論把她/他們的性愛姿勢——女上——解讀為女方在關係權位上的主、高,對此,下文將作出另一種解讀)。
除了這「一分鐘」外,我覺得更有趣的是一個電影中重覆出現的詞:「sheet」。毒蘋果事件最後,Niels Bohr對奧本海默說代數如樂譜(sheet),關鍵不在讀在聽見。奧本海默無疑是能聽見樂譜的人,他會被「隱藏宇宙的幻覺」(visions of the hidden universe)困擾,他發展理論亦何嘗不是順著樂譜裡塞蓮(Siren)的歌聲行走?但他被引誘前往的終點不是某座海島,而是試爆發生的荒原。
如果試爆成功,收起床單(sheet),奧本海默在即將出發時對妻子Kitty說,這成了她/他們之間的密語。正如福爾摩斯在The Adventure of the "Gloria Scott"說的那樣,酷愛打獵的人才會想到用head-keeper、hen-pheasant來充當掩飾明文(plaintext)的密語——密語的「此,而非彼」本身也有其意在言外。「sheet」這個字一方面指向奧本海默的舞步,另一方面指向了Kitty的日常事務,所以,在「sheet」這個詞被挑選的那刻起,電影中的女男關係已經不是表面看來的那種純粹的歷史再現,而是高光了某種形態,標記了西服與軍服之外的床單、黑板和文件背後的秘書、宏大壯闊的巨響外的低語——荒謬以外的日常。
II. 西服與軍服的荒謬
電影幾乎沒有呈現任何宏大壯闊的、官方/公開(official)的歷史場景:沒有槍炮與鋼鐵,沒有投票、議決、演講,沒有軍旅或轟炸,也看不到廣島、長崎原爆的那怕任何一秒——它只存在於幻覺、人數(最終的數字是22萬,如果沒記錯的話)和地圖裡面。
某程度上,也許可以說,《奧本海默》是Dunkirk(2017)的對蹠(antipode),(兩部電影的海報,人物一正一背,背景一火一水,色調一赤一青,何嘗不似有意對反?)後者是歐洲戰場,前線,海邊,頭盔、炸彈和槍,前者則是美國,內陸、荒原,粉筆與鋼筆,西服與軍服,由始至終都骨挺筆直,窗明几淨。
是一個關於文明與權力的故事,故事像Jane諷刺奧本海默的那話兒: "How civilized!"
所有人穿著西服或軍服圍坐,討論一個最終22萬的話題:投多少,投哪裡。候選清單上原有12個名字,會議開頭東京首先被主持剔除,除名的理由一個堂而皇之——那裡高密度匯集著日本文化——另一個是,「我和妻子在那裡渡密月」。兩個人竟然成為22萬之為這22萬的理由之一!(據說這句對白不在劇本,但這完全不是我的考慮,映畫裡有一句是一句——它已經成為了我所說的「荒謬」的一項證據。)
最後,1. Fission線上只有Trinity試爆的巨響,沒有廣島、長崎「冗長的回聲」,取而代之的是一眾同事在木看台上發出的踏腳聲。那一刻我們明白到之前——比如,奧本海默想起Jane的死時,幻聽中的謎之噪音的源頭。這是故事最後的答案。
另一線故事是2. Fusion,那邊答案,是Strauss因為記恨於奧本海默的一次公然嘲諷(「比三文治有用些!」)而策動了對奧本海默的指控,導致了1. Fission的那一場閉門聽證會。在我看來,奧本海默受查,除了是Strauss的處心積慮外,或多或少本是多方醞釀已久的必然結果,不過,特地用Fission、Fusion這一組同位反義詞(isotopposite)[3] 把故事分成兩線,目的——或者說效果更恰當——正在於把奧本海默與Strauss塑造成分庭抗禮的一對,如此則把後者歸因為奧本海默受查的最大理由,理由又最後指向了Strauss水瓶座的記仇,這就使整個事件一下子變格成一場小孩子氣的鬧劇——無論是22萬人命攸關的戰略決策,或是事關我們的主人公、奧本海默本人名聲、榮譽(還有「我們的房子」)的調查,這些grand/master的事件,全部都有不正經(或假正經)的成分滲雜其中,這就是所謂「西服與軍服的荒謬」。
不過,如此直接的嘲諷與揭示,我們本當並不陌生,所以,我接著要說的才是(我覺得)真正精彩的嘲諷和揭示之所在。
III. 死神的公開性愛:取道精神分析
電影至少兩次提到弗洛伊德(Freud),一次是奧本海默把他與畢卡索、馬克思等人並舉,作為革命的肖像;一次在Jean做愛期間突然中離,走到奧本海默的書架——她找到弗洛伊德,他提起榮格(Jung),然後她抽出《薄伽梵歌》,(e) 重新騎到他身上,(f) 讓他唸出文字: "I am become Death, destroyer of worlds."
弗洛伊德和榮格大概是那種不括號英文也不會對一般讀者造成困擾的人物,但我要說的不是他們,而是以一種相當膚淺的方法援引拉康(Lacan)。他在處理欲望(desire)時標記了一個空集(empty set)能指——phallus。男性追求擁有phallus,以獲得權貴、女性為方法。援引此句,讀者會發現援引的意義根本不大,因為即使是Strauss的尋求加入內閣,不厭其煩地糾正別人自己名字發音、名銜,也未嘗不可被視作出於相同的欲望。
那麼,請先細看Trinity試爆:荒原之上躍升了劍火無聲——無聲因為光跑得比聲音快,所以我們知道鐘面上的時間零即是爆炸的時間零,卻無從預知衝擊與聲波的抵步時間;(g) 爆炸的大遠景(extreme long shot);(h) 奧本海默的畫外音(off-screen): "I am become Death, destroyer of worlds."
(h) 是眾所周知的事,問題在於,為什麼增附了 (f)?傾耳細聽 (g),就會發現,在句子之外還有隱隱的喘息聲。那當然可以出自奧本海默自己,但有沒有一種可能,那是 (e) 的嫋嫋餘音?即使不是,(f) 的存在也已是足夠可疑——他竟把「一場舊愛」裡的對白挪為今用作為感嘆這場宏大壯闊的風景的獨白。於是,事情變得有趣起來了:劍火穿空那刻,奧本海默在想些什麼?難道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一次(至少在電影剪接層面)突如其來如即將襲來的爆炸巨響的性愛?想想當年的性愛姿勢(女上),再對照劍火之形——躍升。至此,電影完成了它對於grand/master迴腸盪氣的嘲笑。Retour à freud(回歸弗洛伊德),原子彈架設在phallic的鐵塔上,引爆成phallic的火積雲,不為什麼,純粹為著一次能量釋放,一次展示——crotch display;那一刻,歷時3年、動員4000人、耗資200億、總結幾個世紀以來的物理學成果,宏大貫耳的「轟隆隆」竟與一次興之所至、囿於斗室、床笫之間、床單之上的「啊啊啊」,兩個「emission」拉上關係——成就奧本海默名聲、榮譽的Trinity試爆,到頭來竟是一場巨大、公開的射精,相形之下,Strauss的大費周章與小器的反差都顯得極其渺小。
IV. 戰爭與和平的荒謬
關於電影對外文本的不還原與增附還有一點可說,就是所謂的「可怕的可能性」:電影提到原子彈存在「非零但近乎零」的概率點燃大氣層然後直接變成真正意義上史爾特爾毀滅諸世界的劍火。據我理解,這很可能是一種對原事件的局部放大,因為當時或其不久之後已經證明了這可能性並不可能——但電影到最終都沒有作出澄清,刻意地予以保留。最後的最後,畫面是地球的大氣燃燒,火域擴張,難道不可被視為那「近乎零但非零」的機率的應驗?也許在某個平行世界裡,地球已經在1945年重新啟動。
愛因斯坦的一句話被電影中的Strauss所引用: "God doesn't play dice." 不過,正如奧本海默說的,愛因斯坦的時代已經過去,上帝不玩骰子的經典物理時代亦然。那麼,如果「死神的公開性愛」是一種內在於奧本海默的解構力量,上帝的骰子則是另一種瓦解歷史英雄論——少數英雄的意志是歷史推手的主張——的小玩意(Gadget)。Isaiah Berlin視野下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用各種「微塵」故事織就的複繁到不可全知的巨網拉倒了英雄的肖像,而《奧本海默》所不同的是引入了量子力學中的概率,使偶然與隨機從人間個別提升到宇宙普適的層面;使那張由粒子的路徑交錯而成的巨網即使真的可以被全知,Trinity試爆前的奧本海默依然像薛丁格的貓(Schrödinger's cat)一樣,處於既是普羅米修斯又是史爾特爾的疊加狀態(superposition state),最後不管結果如何——盜火或滅世——都非必然,而是僥倖使然。
The grandmaster的故事所揭示的,是grand(宏大)的master性格向monster衰變(decay,這個詞有隨機的意味)的「可怕的可能性」。
註:
李歐塔(Jean-François Lyotard)在The Postmodern Condition中提出grands récits,英譯作 "grand narrative"或 "master narrative"。
相關神話典故參見四葉:〈回歸諸神的黃昏——看〈誅神的黃昏〉的浮想聯翩〉,https://p-articles.com/critics/3548.html。
Isotopposite,物理學上的同位素(isotope)加語義學上的反義詞(opposite)。沒有這個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