銳意探索及打破舞蹈與各種藝術界限的不加鎖舞踊館(不加鎖),七月舉辦《Unlock Body Lab:公開研習週》,「Open Field vol.1」以排練室展演(studio-showing)形式呈現帶來兩套風格各異的作品:聲音藝術家鄭雅茵和孫禮賢的實驗作品《走走》,以及中國舞出身的舞者伍詠豪首部個人創作《专业不专业 Zhuānyè bù zhuānyè》。驟看文案:「讓創作者不受特定媒介、形式、觀賞方式、觀眾群、票房期望所限(…)分享發展中的創作脈絡和世界觀」,一個以創作者本位寫出的文案,開宗名義「Open Field」,就像是一個 jack-in-the-box,團隊不僅是物理地打開舞團的排練室,更是打開在座各位觀眾的腦洞——去「舞團」唔睇跳舞,究竟我睇緊啲咩?我想睇到啲咩?
《走走》:跑步機上的兔子洞
左、孫禮賢,右、鄭雅茵。(不加鎖舞踊館提供,攝:Vincent Yik)
清楚記得不加鎖副藝術總監李偉能座談時拋出的疑竇:「事前應怎樣做好觀眾的期望管理?」事前有幸偷步看過伍氏綵排一小段,對《专业不专业》的形式(form)和文本(context)略懂一二;但對於《走走》的認知,就停留在草草一行文案:「總之行下、郁下、跑下、有益身心、老少咸宜、保持機動性、健康人生。」講咗等於無講……難道入場看兩位聲音藝術家表演做 gym?倒也沒想太多,以一張白紙的心態入場,反而令人驚喜非常。
先談談《走走》。進入科技與人類文明高度融合的新紀元,劇場或表演藝術界充斥著「#art-tech」一類語焉不詳的潮語,《走走》以現場表演結合街景地圖、虛擬導航、環境錄音、身體數據,如何在只有四面牆的排練室中展現這些在西九、大館等大場「當打」的多媒體元素,實在耐人尋味。
甫進入燈滅的場地就座,即發現電話接收不到任何訊號,工廈排練室形成了一個閉鎖空間。觀眾屏息靜氣等待開場,空氣的流動和白噪音交織成一片詭異的靜,像是坐上一程夜機,全機乘客半夢半醒間無人敢戳破的一片安靜。場上有一部跑步機,上面投映著 Google Earth 的衛星影像,鄭雅茵操縱著滑鼠,版圖一步步收窄,氣流聲漸大……我自行腦補那缺少的廣播:航機即將降落啟德機場,當地時間為晚上 8 時 45 分,氣溫為攝氏 30 度,請您繫好安全帶準備降落——
目的地是香港九龍新蒲崗,我工作一年多的社區,也是當下空間裡全人類生存的地方。大有雙喜三祝四美五芳六合七寶八達……熟悉的街景映入眼簾,有如旋轉木馬的電子音樂響起,穿運動裝的孫禮賢開始在跑步機上慢步走(Jockey),而地圖上的人仔穿梭於橫街窄巷,由 DJ/VJ 鄭雅茵即場加入各種環境及動作聲效,模擬孫一路「走過」的街區,比如是航機起飛聲的九龍城區(是否寄寓離散)、喧囂吵雜的深水埗、嘎吱作響的大角嘴。兩位藝術家用電腦、合成器、投映機和跑步機,取代了每人頭上沉甸甸的 headset 裝置,這就是一場現場的虛擬.虛擬實境(VR)。
不同感官由不同元件支配,直至人仔跑到紅隧進入了無限迴廊,由三原色像素、急促心跳聲和迷幻音效組成的閉鎖空間,就像《愛麗斯夢遊仙境》中的兔子洞,他一路跑一路跑,現場由智能手錶量度的心跳聲逐漸加速,人仔墮進兔子洞裡只餘一片混沌,永沒出口。燈滅。
永無盡頭的紅隧是一片異質空間。(不加鎖舞踊館提供,攝:Vincent Yik)
演出期間我留意到有人看錶、打盹。如果抱著觀賞一場傳統敘事構成演出而入場的觀眾,或是看見跑步機便期待藝術家像英倫樂隊 OKGO 在跑步機上跳一支單人舞,可能有種「我睇緊啲咩」的感想,就如 John Cage 的現象音樂《4’33”》一樣,令觀眾割凳離場,但這就是 experimental 的可堪玩味和難評高下之處,因為每一位觀者的視聽經驗都是獨特的。而我作為一名 cyberpunk 類型作品愛好者,這場實驗性演出授予己身的是「to intrigue」,科技令我們足不出戶都可以連繫彼此,但現實相對於虛構出的現實,宇宙相對於元宇宙,人類相對於後人類,始終有著無可取替的一道物理鴻溝。所以散場的時候,我還是想回到原始的狀態,落街走走,有空練跑,幻想明年能徒步跑出紅隧。
《专业不专业 Zhuānyè bù zhuānyè》:港版《舞出真我》
步入三十之年,伍詠豪能否從舞蹈中覺悟天命?(不加鎖舞踊館提供,攝:Vincent Yik)
那些年我們都看過青春歌舞片《舞出真我》(Step Up),講述美國巴爾的摩(Baltimore)一名不良青年,夢想有一天能脫離社會底層,參加一場街舞大賽,改變自己的命運。
在舞林打滾八年後,「九龍黃大仙人」伍詠豪(Skinny)交出首部個人編舞及創作的作品《专业不专业》,就以《舞出真我》以揭開序幕,講述他小時接觸到這部電影因而對跳舞產生興趣,後來被老師揀蟀加入學校舞社,初登台板便是紅館,怎料是一場「慶回歸」演出,他得到了跳一段團體中國舞的機會。「哪朵是你?哪朵是我?」那支老掉牙的中國小調恰好提醒了觀眾,也提醒了他自己:哪個是我?哪個不是我?觀乎整部作品反覆強調他人對「伍詠豪」一名的誤讀正是一道明顯不過的線索,展現舞者一種被看見的渴望、一種被肯定的執著。
演出插播訪談錄像(一個十分「Unlock」的做法),展示王榮祿、梅卓燕兩位舞壇前輩對伍氏的感想:想當年 Skinny 是一名很 sharp 的舞者,畢業後跑到哪裡去了?這不獨是中國舞者,更是不同舞種的舞者(尤其是進入流行工業時)會面對的問題。早前 MIRROR 演唱會發生的舞台意外,除了提醒業界必須注意工業安全,更側寫了香港舞者的生存苦況。香港「舞蹈員」能否成為獨當一面的「舞蹈藝術家」? 《专业不专业》盛載的是一名中國舞者在體制內外掙扎求存的血與淚,是青澀而勇敢的一次 debut。
伍詠豪表演多種民族民間舞,大曬舞林功架。(不加鎖舞踊館提供,攝:Vincent Yik)
從伍氏「非一般」的個人簡介已感受到舞者骨子裡的幽默本色,而他和本作的劇場構作,最近參演《緬甸歲月》的張利雄亦非常聰明,善用了伍擅於講故事的潛質,讓這位演藝出身的舞者,能夠探索形體以外不同文本的敘事可能。畢竟劇場並非其老本行,今次一來就是「處男獨腳戲」,難免在獨白時略嫌緊張,因笑位不夠到位而一度出現冷場。從封閉的舞蹈走到一種較講述與觀眾互動的表演形式,執生能力是新的考驗。縱然如此,《专业不专业》是其開拓輕鬆喜劇路線的好開始,期待下一場表演能看見更加自信、更能壓場的 Skinny。
從演藝面試、習舞、做主題樂園、面試大團失敗、疫後當上隔離營人員的敘事框架,中間穿插多段中國民族民間舞炫技,整體甚有《舞出真我》的影子。回到作品主題,如何才稱得上是一位專業舞者?伍氏在作品中並沒有交出一個直白的答案。(當然沒有答案本身已是一種答案。)這令我想到近年表演藝術界在最後展演成果以外,愈趨講求前期階段式展現的現象;而跨界聯乘的演出愈趨頻繁,譬如當現代舞遇上哲學,舞者、哲學人、不同背景的評論人的側重點或評價可能大相逕庭,當我們評價一部作品「好」或「不好」的時候,卻常常忘了解釋怎樣才算「好」或「不好」,為甚麼怎樣就等於「好」或「不好」。至於「專業」之名,更多時候會成為一種跋前躓後的門戶之見,因此與其追求權威的「專業」肯定,不如學伍堅尼話齋:落力做個「專業的人」,做個對得住自己,言行舉止對得住天地良心的人——沒有操守,談何專業?
不加鎖今次回歸主場召開「身體實驗室」,讓不同藝術背景的朋友能夠交流經驗和互相學習,內容可能蕪雜,但整體而言誠意可嘉。盼望未來有更多無拘束的黑盒,或者是像這樣的一個盲盒,讓表演者和觀眾一起拋開「專不專業」的包袱,重拾打開 jack-in-the-box 時的驚喜和童心——唔聲唔聲,嚇你一跳。
兩場演出後的圍爐座談會。(不加鎖舞踊館提供,攝:Vincent Yi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