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經歷重大心靈傷痛後會生出一種獨特的保護基制,被稱為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或譯創傷後遺症),其症狀包括持續出現不愉快的想法、感受或夢,接觸相關事物時會有精神或身體上的不適和緊張,試圖避免接觸、甚至是摧毀相關的事物,認知與感受的突變等。董啟章(下簡稱董) 的《香港字》,主角賴晨輝在社會運動衝擊下企圖自殺未遂,身體的保護機制抹去她部分受創的記憶,小說以她書寫遺書尋找失去的記憶為經,透過靈魂經歷 「活字降靈」和重寫祖宗的《復生六記》為緯,從個人的歷史到家族的傳奇,董將對香港字的歷史考據連上家族與個人,書寫城市與個體的靈肉相連。
小說結構分成〈晨輝遺書〉、〈活字降靈會〉和〈復生六記〉三部分。〈晨輝遺書〉共有六封,十八章節。〈活字降靈會〉分上、中、下部共八章節,每章以獨體字組成,分別是初、活、風、火、鑄、帝、明、天八個字,如「香港字」的鑄模塊。〈復生六記〉分上、下部共六個小節,每章以一組詞語組成:「啟蒙」、「學師」、「起義」、「愛情」、「靈魂」和「復生」,如小說標題般具點題作用,每篇章節末附以版畫家劉家俊的插畫。三個主要篇章從遺書章節以數字的記錄,到降靈會出現字的形成,回頭重建詞語的記憶,加上論文式的「參考書目」,可見《香港字》結構的嚴密和董對作品的認真,切合董「靈魂的溯源或尋根的過程」。[1] 他更把各章的排序打亂、穿插,使其支離、分散,如晨輝的不穩定記憶。各章節的數字、字和詞本身連結各小章的文本脈絡,把她原本失落、破碎的記憶從新拼湊。
除了清晰的能指(signifer)標示小說的脈絡,身體的所指(signified),晨輝蛭子的胎記連繫上古日本創造神話——伊邪那岐、伊邪那美違反秩序生出蛭子神,既是反映她對自我卑微形象的一種觀照,同時也是她對倖存的香港字、以至作者對香港人的一種情意結。將小說從歷史考據帶回文學想像,董把漸漸完成的記憶拼圖又從新拉進神話的朦朧。
自涂爾幹(Emile Durkheim)始,自殺一直是各學科關注的課題,其中關涉到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哲學、醫學、歷史、文學等。自殺同時是大眾媒體青睞的話題。涂爾幹認為自殺是以最極致的方式體現了存在主義所生發的疑問。結束個人的生命,在生理和社會意義上棄絕事物的存在秩序,是一種根本性的越界行為——越生而為人之界。臨床心理學家喬伊納(Thomas Joiner)將自殺定義為一種無能為力、成為他人負擔的感覺,一種孤立無援的感受,以及一種後天習得的、傷害自身和忍受疼痛的能力。[2]喬伊納所定義的感覺和承受疼痛的能力,跟小說開頭如出一轍:
那段日子的事情,就像前世的記憶一樣,許多已經想不起來了。倒是我跨過睡房的窗子,準備跳下去的瞬間,當時的感受卻清晰地壓印在我心裡最薄弱的地方,久久不能磨滅,並且在往後的夢中不斷重複。[3]
現實的衝擊活像前世的記憶,是文學以至宗教性的描述。賴晨輝清楚總有甚麼壓印在記憶深處,同時在夢中不斷重複,以此承接往後活字的「降靈」和對親族的追尋。用涂爾幹的語言,這是對過去自身存在意義的詰問,如果意義歸於無有,那以自殺去證明存在的意義就變得合理。反之,如從自我身份的追尋、重塑,以至對家族黑暗面的直視,擴展成文字藝術的書寫,不失為對「香港字」作為(自殺)倖存文字所構成的再生意義。
賴晨輝,這個「一向聽話的孩子」,是香港新生代的縮影。社會事件令她身心交瘁,靈魂分崩離折,難以區分現實與夢境。董以榮格《紅書》式對她靈魂進行拷問,檢視那深藏在潛意識裡的記憶,就是第二部分關於「香港字」的歷史與回憶。故事游走於現實與傳教士來華的時代,這裡牽涉到地沿問題,也觸及中西文化碰撞與雙方權力的較勁。小說記述傳教士的艱苦:語言不通、文化差異,同時又陷在滿清政府跟太平天國的鬥爭中。從馬禮遜廿五歲來華,到台約翰整理一萬三千個活字,三十九歲死於熱病,他們都矢志拯救中國一眾失喪靈魂。當時傳教士的死亡率非常高,不論後世批判他們的動機是借槍炮謀利還是以聖書傳道,他們大多都「雖至於死,也不愛惜生命」。董借字靈之口總結傳教士的貢獻時不無感性地說:
自馬禮遜開始嘗試中文印刷,並提倡鑄造中文活字,經歷了超過六十年。第一副中文鉛字不但大功告成,而且廣為傳播。倫敦會傳教士在這方面的努力,在此畫上了句號。我們要脫離父親們獨立了。我們將會演化成新一代的中文活字。但我們的根,永遠是香港。無論去到那裡,變成甚麼模樣,我們都是香港字。[4]
字靈,或者說是香港字本身,其實也是香港故事的縮影。字既等於故事,也是世界,只是《香港字》在晨輝的世界裡卻是被引領到祖父戴福跟妓女幸兒的傳奇中。董用六章寫幸兒的人生,小說借晨輝之手,成就了幸兒的轉生。書寫的雖然是晨輝,內容卻是以戴福的視覺出發。〈復生六記〉實際是晨輝自己的復生,她渴望找到源頭,尋找父親,一種抽象的父性存在。[5] 這種父權的陰霾籠罩三代,始於幸兒那不堪回首的人生,禍及晨輝的媽媽子晴,終於晨輝對蛭子放血的自我救贖,傳奇筆法由此添上神話色彩。
戴福用情之痴而終求不得,種下日後惡慾亂倫的禍根。晨輝的老師「悲老師」(費銘彛)半生也在父權的陰霾下,兼具光明與黑暗的兩個面向。在創作〈無罪者的地獄〉時差點步上《地獄變》的後塵。他選擇自殺去終結墮落,在陪伴晨輝心靈的恢復中止步,父權的形象由此變得更複雜。晨輝繼承了子晴的光輝和幽暗,美麗與哀愁,她洞悉自己是承載家族的污穢和幸兒對救贖的期盼,她選擇了自我救贖,選擇了具有雙重人格的阿來,為蛭子放血,讓被人拋棄的怪物重回母體的生命之泉。故事從神話回到現實,晨輝未能自我建構心中的烏有之鄉,這是董對離開香港的蛭子們的寄語,還是堅信那裡有香港字、香港人的花果飄零,那裡就是靈魂的家鄉?董把故事的希望之花戲謔地放在香港文學的土壤裡,那以劉以鬯、西西、也斯為名的「以西斯」帶來他的刺蝟,做出中頭獎的動作,逗狐狸歡樂,代替人性中的惡之花。〈復生六記〉對照〈永盛街興衰史〉的典雅粵語、晨輝家族的印刷機械比對《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的機械、晨輝書寫的筆觸跟《學習年代》的筆法,還有幸兒、悲老師、子晴的瘋狂,都可在《心》、《神》和《愛妻》中找到痕跡。董對文學的深耕,對文學的信仰,對敘事學的獨特運用,苦心經營這遲來一百五十年的情書,為香港這個難以細說的年代,標示方向。
[1] 董啟章:《香港字》,(香港:新經典圖文傳播有限公司,2021年),頁336。
[2] 王德威篇:《哈佛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下)》,(台北: 麥田出版,2021年),頁309-310。
[3] 董啟章:《香港字》,(香港:新經典圖文傳播有限公司,2021年),頁10。
[4] 董啟章:《香港字》,(香港:新經典圖文傳播有限公司,2021年),頁190。
[5] 同上,頁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