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諾貝爾文學獎】直面上帝談葛綠珂的詩歌

其他 | by  彭依仁 | 2020-10-12

2020年諾貝爾文學奬最近公佈結果,今年由美國女詩人露伊絲.葛綠珂獲奬,而不是呼聲比她更高的加拿大女詩人﹕安.卡森,不少文學界的朋友都認為,若以北美女詩人而言,安‧卡森更應獲奬。然而安.卡森的詩雖然精練,卻充滿複雜典故和隱喻,而且形式和語言上都比葛綠珂更知性,是典型的學院詩人。葛綠珂書寫內心創傷與失落,涉及愛、性、關係等題材,故雖有不少引用典故的作品,且詩風冷峻、用字凝練而生僻,但仍比安.卡森更獲青睞。評審委員的評語是「以帶有素樸之美的詩性心聲,帶出個人存在的普遍處境」,當中「素樸之美」一詞可堪玩味,因為這種美,同時亦意味著直面人類的生死、愛恨等沉重的主題,然而葛綠珂不單用字簡練,亦每每在詩中營造深刻寓意,值得反覆推敲。


【2020諾貝爾文學獎】美國女詩人露伊絲.葛綠珂——模糊也是清晰的一種


葛綠珂創作時間甚長,而且已出版了十多部詩集,想扼要描述各階段詩風發展及細微變化,似乎不是易事。從時序排列,1968年的《頭生子》是首部詩集,然後是《沼澤地上的房屋》(1975)、《下降的形象》(1980)、《阿基里斯的勝利》(1985)、《阿勒山》(1990)、《野鳶尾》(1992)、《草場》(1996)、《新生》(1999)、《七個時期》(2001)、《阿弗爾諾》(2006)和《村居生活》(2009)。這些舊作後來都輯錄在《詩歌﹕1962—2012年》裡,然後葛綠珂又在2014年出版了最近一本詩集《忠實良善的夜晚》(2014)。


葛綠珂出版過這麼多詩集,差不多可以輯錄成厚甸甸的全集,然而在中文翻譯界,相應的譯本似乎不多。在考慮市場效益的台灣出版界,只有詩人陳育虹翻譯《野鳶尾》一書。大陸市面上的譯本主要由柳向陽翻譯,他在2015年透過宜昌新詩學會出版《露易絲‧葛綠珂詩選》,主要譯詩為格勒克早期詩作31首,後來柳向陽陸續譯出她其他時期的詩作,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在〈沉默的經典〉系列中出版,名於《月光的合金》(柳譯)與《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柳與范靜曄翻譯)。《月光的合金》收錄格勒克在90年代發表,從《野鳶尾》到《七個時期》的作品,《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收錄了較近期的《阿弗爾諾》和《村居生活》,在後面卻又加入格勒克早期發表,從《頭生子》到《阿勒山》詩作,在先後編排上,令人感覺紊亂,而且也只是選譯。


要搜尋葛綠珂的成長背景並不難﹕祖父是匈牙利猶太裔移民,父親想寫作但最終當上了商人,但家庭崇尚智性的教育。葛綠珂在童年時已嶄露寫詩的才華,直到十六歲患上厭食症,甚至意識到自己即將離世,於是定期看精神分析師,甚至要停學。精神分析師的建議就是寫詩,於是兩年後,葛綠珂參加列昂妮‧亞當斯(Léonie Adams)的詩歌班,後來又跟詩人庫尼茲(Stanley Kunitz)學習,然後在七年後(1968年)才出版了自己第一本詩集《頭生子》。很明顯,這又是一個典型猶太孩子的痛苦成長歷程﹕她靦覥、敏感、憂鬱、內歛,腦袋裡的文學想像總是與一般人的日常生活格格不入。


出版了十多本詩集,詩風當然是有改變的。《頭生子》的早期作品,從表面看,大多是寫景抒情,或化身成神話或童話人物的習作,當中隱藏著詩人表達心裡一直想表達的主題。當中〈頭生子〉(Firstborn,或應譯作「第一個孩子」)就是當中最著名的一首,詩人假借與「你」的交談,試圖與那在她出生前夭逝的兄長或姊姊進行對話。在《沼澤地上的房屋》〈貞德〉的第二節如是說﹕「自從這些衛兵/把我交給黑暗,我一直向上帝祈禱,/此刻那聲音回答說我必須/轉化為火,那是上帝的意志,/並且已命我跪下/求神保佑我的國王,並感謝/敵人,我的命是欠他們的。」(柳向陽譯)似乎是一種宣示,也是人們日後將葛綠珂的作品稱為「祈禱詩」或「自白詩」的濫觴,儘管人們仍能從文字裡讀出一種青澀的心境。這些詩也呈現出少年時憂鬱的痕跡,同一詩集裡的〈黑暗中的格萊特〉,則借格林童話中兄妹漢賽爾和格萊特(Hansel and Gretel)迷失在森林的故事,以妹妹格萊特自況。


正是這種「有距離的抒情」和「孤立的敍述」,構成葛綠珂典型的冷峻而深沉的詩風。評論家海倫‧文德勒(Helen Vendler)在《新共和》撰文評論《沼澤地上的房屋》時說﹕「葛綠珂的神祕敍事邀請我們參加﹕我們必須根據情況填寫故事,用虛構人物代替自己,去創造一個說話者可以講出自己台詞、解讀其含義,並為寓言『作解』的場景。」另一位評論人暨詩人沃倫(Rosanna Warren)則認為葛綠珂的力量在於「將那個抒情的『我』分開作為主體和對象。」


然而在之後的詩集中,這種距離感又漸漸變成一種更直白的訴說,萊塞爾(Wendy Lesser)在《華盛頓郵報圖書世界》為《阿基里斯的勝利》寫的評論中,有這樣的話﹕「『直接』是這裡常用詞﹕葛綠珂的語言非常簡單明了,非常接近普通語音的用法,然而,她對節奏與重複句的精心選擇,與及在她慣用語句中模糊短語的特殊性質,都使她的詩歌具非口語化的份量。」這種明朗化的傾向,並沒有改變那看似簡單但神秘的世界本質。葛綠珂的詩依然用字凝練,儘管提高了聲調,更直白。寫作《下降的形象》時的葛綠珂,已經有更大的勇氣,直面上帝、愛恨、恐懼、死亡等宏大的主題。但在她的詩中,不管上帝、愛情抑或是性,總是以缺席的形式出現。〈聖母憐子像〉開頭的幾行﹕「在繃得緊緊的/她皮膚的織物下,他的心/顫動。她傾聽,/因為他沒有父親。/所以她知道/他想待在/她的身體裡,遠離/這個世界/和它的哭聲……」(柳譯)就直陳上帝(聖父)的缺席,還有基督(聖子)想遠離世界的願望。讓人們覺得她褻瀆信仰。


除了缺席外,還有就是消逝和恐懼。在〈溺水的孩子〉結尾處,溺水的孩子用過的名字,在池塘上空向他們呼喚﹕「你們在等待甚麼/回家吧,回家吧,迷失/在水中,悲傷而持久。」(柳譯)美國詩人庫茲馬(Greg Kuzma)以此詩指責詩人「厭恨孩子」。另一首〈花園〉組詩第一首和第三首以「對出生的恐懼」和「對愛的恐懼」命題,看似簡單的詩句構成一個複雜的隱喻,詩中也不斷提及此時詩人關注的另一個主題﹕身體。另一首關涉身體的詩作〈晨曲〉,把海鷗在天空和「你」喚醒「我」看海鷗的聲音並置,而且更明晰地以海鷗對比肉體的親密感﹕「我感到了牠的渴望/如同你的手在我體內」(柳譯)


在1992年的詩集《野鳶尾》,這些主題潛藏在詩人以晨禱、晚禱及以歌頌花草為題材的詩歌裡。透過花草的形象,葛綠珂的詩意象更多,也更精緻,但這些以花草為題的詩歌,更大程度上是抒寫生死的主題。〈野鳶尾〉是當中一個例子,它完全不是中國古詩傳統意義上的詠物詩,這首自由體詩歌運用擬人化語調,且充斥大量跨行分句(enjambement),不細心閱讀很容易誤解作者意思。我參考陳育虹和柳向陽的版本,稍作修改如下﹕


〈野鳶尾〉


在我受苦的盡頭

有一扇門


聽著我說﹕那被你稱為死亡的

我記得。


在頭頂,譟音,松樹的枝葉晃動

然後一切消失。微弱的太陽

在乾燥的地表上閃爍。


生存是恐怖的

當意識

埋入黑暗的大地。


然後一切結束了﹕你所懼怕的,

作為靈魂卻無法

說話,遽然結束,僵硬的土地

微微低陷。以及我以為是雀鳥的

躥入矮灌木。


你,這不記得從另一個世界

步渡而來的路途的人

我告訴你我可以再說一遍﹕不管甚麼

從遺忘中回來,它回來

是為了尋找一個聲音﹕


在我生命的中央湧出

一道碩大的泉流,深藍的影

落在蔚藍的海水上。


這是一首頗為恐怖的詩,它的恐怖,主要是透過跨行分句,以及句內停頓所營造出近乎切分音的節奏表現出來。在古代西方,鳶尾草與魔法有關。這首詩顯然把鳶尾草視為通往死亡的門檻。究竟一個人死去是怎樣的經驗呢﹖頭頂有些像松枝攢動的譟音,然後人消失﹖更恐怖的是(這是文人作家尤其恐懼的)明明有一個靈魂,卻無法說話(想一想在古希臘,亡者被拘禁在冥府,無法和活人溝通)。詩中的我就是這一株被生死之門聆聽聲音的野鳶尾,野鳶尾的聲音就是記得別人的死亡,亡者只要能夠找到從遺忘回來(從遺忘回來就克服了遺忘,也等於從冥府回來,克服了死亡)的路,就一定希望重獲生命的湧泉。那野鳶尾的任務就是不斷向迷路的亡者「再說一遍」嗎﹖


如果〈野鳶尾〉值得細味的話,那詩集中的〈早禱〉(共七首)〈晚禱〉(共十首)則無異是質疑上帝,甚至宣示祂缺席的譖妄。其中一首〈晚禱〉(我曾經信過你……)以栽種無花果樹開始,詩人打賭說如果樹能夠活下來,則代表上帝存在。無花果樹是猶太教、基督教常用的典故,阿當夏娃吃了分別善惡樹果子後,就用無花果樹葉遮掩下體。在新約時代,耶穌曾咒詛一棵無花果樹不再結果子。葛綠珂以無花果樹試探上帝,與上帝讓一株樹為先知約拿庇蔭然後讓蟲來吃掉那株樹的事件,雖然脈絡不同,卻也反映出人類透過一株樹的死亡來質疑上帝的正義。但在另一首〈晚禱〉(在祢長期缺席中……)中,詩人亦坦言她栽種的蕃茄枯死,是自己的投資錯誤,即使「你(祢)該禁止/那些豪雨,那些寒夜……」《野鳶尾》裡面的詩都是詩人對花園勞作的感想,而一個園丁最害怕的事,就是來自大自然的無情摧毀,雖然最終亦指向作為造物主的「你」,但詩人責備和反詰的語氣已經略為緩和。這些詩也不再像以前效法里爾克重寫神話人物或描寫內心感覺的筆法,感覺或許會「貼地」一點。


其實葛綠珂一直也在寫一些「貼近生活」的作品,〈阿勒山〉當中有不少詩與她父親的死亡有關,一個老男人的死對家中剩下的女人撒下一個陰影,尤其是詩人自己。〈幻想〉劈頭就道出每個寡婦的命運﹕「我要告訴你一些事情﹕每天/人都在死亡。而這只是個開始。/每天,在殯儀館,新的寡婦誕生。」(根據柳譯稍作修改)另一首詩〈勞動節〉寫她父親的葬禮,詩中結尾慨嘆「這一天,你是缺一顆牙的金髮少年﹔/第二天,你就是喘氣吁吁的老人。/一切將歸於無有,真的是,或算不上/地球上的一瞬間。/不是一句,而是一口氣,一個停頓。」在葛綠珂近十多年的創作中,詩中描寫情景比以前更實在,詩行更長,詩節更多,這會否表示葛綠珂一改以往務求精簡、凝練、言簡意賅,並且充滿深意的詩風呢﹖的確,《忠實良善的夜晚》的詩作大多是充滿長句的長詩,但有一點沒變,就是這些詩依舊保留了深沉的詩風。


葛綠珂一向予人自我中心的印象,但她也寫了不少關於家庭的詩作,《阿勒山》裡面的〈寡婦〉一詩,講述父親死時,她和媽媽還有姨媽,玩撲克牌的情景。即使有那麼多的現代詩人,但這種鮮活的題材還是乏人問津,借玩撲克牌寫家庭關係更是少見。詩中那個撲克牌遊戲的名稱就叫做「刁難和怨恨」(Spite and Malice),是由葛綠珂的外婆教曉她媽媽和姨媽的,但葛綠珂的媽媽無法習中精神玩牌,因為她睡不慣地板,睡不慣地板,是因為葛綠珂那垂死的爸爸睡在一張專床上,媽媽要挨在他旁邊睡覺。這首詩透過寥寥幾行便已講述了很多家庭軼事,與其要解讀成上一輩遺傳家人勾心鬥角的關係,不如說她們都必須承傳外婆作為寡婦的命運。最後葛綠珂寫道﹕「姨媽處之已久﹕也許這就是為甚麼她打得更好。」(柳譯)「處之已久」表示姨媽早已習慣了丈夫亡故後的生活,讀到這裡,不禁令人傷感。這類詩,也許打破人們對葛綠珂總是詰問上帝的刻板印象。即使在最近出版的《忠實良善的夜晚》,我們仍會找到這類詩歌,以下這首詩虛擬詩人突然接到一個斷線的來電,然後她爸媽的亡靈就在門外出現(下面為拙譯)﹕


〈外地訪客〉(其二)


我的爸爸和媽媽站在門前階梯的

寒冷中。媽媽凝視著我,

她的女兒,她的女性同伴。

你不曾想起我們,她說。


我們閱讀你的書,當它們被送到天堂。

裡面不曾提起過我們,不曾提及你的姊妹。

他們指向我已亡故的姊妹,一個完全的陌生人,

她緊緊裹纏著媽媽的手臂。


但對我們來說,她說,你不會存在。

而你妹妹——你有你妹妹的靈魂。

之後他們就消失,像摩門教的傳教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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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依仁

詩人、評論人,著有詩集《灰鴿自由行》、書評集《日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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