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慚愧,許多時候我把外國詩人的名字掛在書單上,總想著某天找個時間去拜讀,不料時間還沒找到,那詩人的死訊就早一步傳到了。就在十月十三日,美國詩人露伊絲 · 葛綠珂(Louise Glück)因癌症逝世,享年八十歲。雖說詩人在世與否,對於重洋之外的讀者其實並無實際影響,但是得知詩人逝世,而自己卻對其作品一無所知,難免愧對自己讀者的身份。
這種總是「遲了一步」的感覺不只我一人有。也許是我們都打從心底,體認到詩人作為「人」的一面。「詩人」作為身份可以簡單地泯滅,但是詩之「人」的肉體消亡,卻總會喚起我們身上某種本能的沉痛。亦有人云:藝術家一般在死後成名。我想這也正是發生在詩人身上的情況。或者應該說,藝術家死後已經不僅是成名,而是成神了。「神作」自是什麼時候看都可以的,畢竟「神作」在任何時代都發揮著效用,但是「人作」就不同了,脆弱得很,只有當其作者死後,「人作」才會帶著悲慟與傳奇色彩,變成「神作」。
說起成神,近日借閱葛綠珂《野鳶尾》,又見廖偉棠的評論,可謂一語成讖。廖偉棠從《野鳶尾》中讀出她詠物詩的神髓所在:「(⋯⋯)但《野鳶尾》裡大量第二人稱的設問句、虛擬反問句暴露了她真正的老師——神秘主義者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也熱衷於這樣與神攀談。在〈野菫〉裡她終於和詠物詩的泰斗里爾克會合,觸及詠物的內涵:詠神。」廖繼續說:「園丁與造物主親切攀談的格局也是神秘主義的,存在個體被明確拋棄,這裡只有造物主的好友:作為『神聖夜半之祭司』的詩人。」
詠物的內涵是詠神,這句子如雷般擊中我。多少人研究符號大半天,甚至乎把詠物寫成了詠己,卻未曾真正觸及詩歌的神話學。我曾有詩被形容為「瀆神之作」,亦有人說「瀆神之作,也是神作」。葛綠珂在她的詩中演繹文學的神話,也將自己活成了神話。且讀〈退隱的光〉:
你們就像小小孩
總是等著聽故事
而故事我說了一遍又一遍
已經全說膩了
所以我給你們鉛筆和紙,給你們
我下午在茂盛的草原
親手採摘的蘆葦
做成的筆,要你們自己寫故事
世界的秩序,恍如所有人最初認識的:大人說故事,小孩聆聽,一個主動說,一個被動聽。但這世界並非一成不變。小孩大概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終有一天要成為說故事的人。然後在他/她之後還有小孩,在他/她的小孩長大後還有小孩的小孩⋯⋯神話便是如此形成。這裡說的神話,並非他們口中以訛傳訛的故事,而是「他們的故事」。當故事指向自身,便成為了神話。
聽了這麼多年故事
我以為你們已經知道
什麼是故事
但你們只會哭
只想聽命行事
完全不想自己動腦筋
我也發現你們沒法
真正熱情大膽地思考
你們還沒有自己的生命
還沒有自己的悲劇
所以我給你們生命,給你們悲劇
因為,顯然,只有工具並不夠
當然,成長的過程免不了痛苦,小孩變成大人、讀者變成作者、文青變成詩人,那裡有一道門檻,放在蹣跚學步的小孩面前。有些人知道怎樣儘量不受傷害地過,有些人則要狠狠地在門前摔上一跤才察覺門檻所在;但不管如何,想向前走的人無論是爬、是摔、是跨、是跳,總歸是會去到的。
你們永遠不知道我多麼
多麼欣慰看你們坐在那兒
像個獨立個體
看你們在敞開的窗邊
做夢,握著我給你們的筆
直到夏日清晨化入文字
如我預期,創作
帶給你們的強烈喜悅
一如鴻蒙初啟
於是現在我能自由自在
去照應別的事;有了自信
你們不再需要我
(陳育虹譯)
欣慰。這就是作為大人的感動。哪怕「你們不再需要我」,但就是欣慰。那「大人」所愛的不是自己,而是故事,更是那些「小孩」。我想,此刻的「大人」一定也會想起自己之前的人,看著自己時那莫名的感動。雖然「我」再也不被需要,但換個角度說,此時的「我」才是真正自由的,可以繼續說故事,也可以傾聽自己的小孩,會給自己說出怎樣的故事。
臧隸有詩,名曰〈詩已將世界分為兩半〉。尾段有四行是這樣寫的:
你是世界的一部分,
世界又是黑暗的一部分,
所以隱喻如果有一個極限,
詩,必然就是閃電。
詩人其實建立了一個無窮遞歸的數列:你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又是黑暗的一部分,那麼讀者就必然追問,黑暗又是什麼的一部分?就這樣下去,永無止境。但詩是什麼?詩的初始、詩的開端在哪裡?這叩問著詩的初始,也是在問初始的詩。然而詩並非數列中的任何一項。葛綠珂的詩歌神話學告訴我們:詩就是那通項公式(General formula),那不斷被傳頌,甚至指向自身的神話。
臧隸說詩是閃電,人們就會追問:「本世紀第一道閃電在何時何地出現?」但重點完全不在於此。我們註定窮盡一生也無法找到精確的「第一道閃電」、「第一首詩」或者「最後一道閃電」、「最後一首詩」。然而你總能從每一道閃電中見證,那第一道閃電的影子,以及往後每一道閃電的預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