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到現實公平與人之罪愆相互扞格的時候,我們於是想起要再讀一次楊牧,有人問他公理與正義的問題,而這樣的問題永恆地存在我們的生命裡,像詩裡所寫的「一封不容增刪的信」,他說得那麼篤定,於是我們紛紛都信。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寫在一封不容增刪的信裡
我看到淚水的印子擴大如乾涸的湖泊
濡沫死去的魚族在暗晦的角落
留下些許枯骨和白刺,我彷彿也
看到血在他成長的知識判斷裡
濺開,像砲火中從困頓的孤堡
放出的軍鴿,繫著疲乏頑抗者
最渺茫的希望,衝開窒息的硝煙
鼓翼升到燒焦的黃楊樹梢
(〈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
在我存活的時代,在我輩存活至今的時間裡,我們不能夠迴避楊牧,無論閱讀他,或是仰望他──也許這兩種行為是同一種意思。我想,我猜測,我們過早地接受了楊牧的華靡的義理之教,先認識了他如長刀般深深嵌進歷史的世紀的傷肉裡那種立誓要啟醒世眾的、某種不容人比己先入地獄的先知的決心。
然後,當我們跌步溺進他柔波鑠金般的情詩,除了那有的是大把大把的落葉春湖彩鳳雙飛翼,最讓人驚懾且心服的,是楊牧如何神妙地將如鋼的智性燒熔在如蜜的煽情裡。
那棵樹正悲壯地脫落高舉的葉子
這時我們都是老人了──
失去了乾燥的彩衣,只有甦醒的靈魂
在書頁裏擁抱,緊靠著文字並且
活在我們所追求的同情和智慧裡
(〈學院之樹〉)
我將菸熄滅
中止本來一直在心中進行著的
希臘文不定過去式動詞系列變化表
倚窗逼視。那是夾道兩排黃楊當中
最高的一顆,而橋下流水清且漣漪
是秋天的景象,筆路刀法隱約
屬於塞尚一派
乾燥的空氣在凹凸
的油彩裡細細流動,接近了
加利弗館大門,在雨中,乾燥流動
不調和的詩裡
蕭索,豐腴,藏在錯落
我因此就記起來的一件舊事
(〈懷念柏克萊〉)
我認為楊牧是煽情的,而且精於此道,他嫻熟地煽情一如他深諳著節制,他看守著理性與知識,同時放蕩於祕密的歡喜的縱情。他的自戀如此博學且擁有深刻入骨的自覺,一切無可理喻的熱情、激動、愛戀,皆成為他自笞與自喜的鞭藤。
一切向外指名為「你」的激情與索吻,最終都迂迴地指向最深隱的內部──衰老,疲憊,悲傷,以及身而為人被赤裸裸擲到這世界中的宿命性的孤獨。在詩的圍城裡,他大膽地與自身的匱乏調情,像一頭狡黠而機敏的老貓,自絕於世地待在高牆上,垂首舔舐腹部柔軟的傷痕。
那是一個寒冷的上午
我們假裝快樂,傳遞著
微熱的茶杯。我假裝
不知道茶涼的時候
正是彩鳳冷卻的時候
假裝那悲哀是未來的世界
不是現在此刻,雖然
日頭越升越高,在離開
城市不遠的蘆葦地帶
我們對彼此承諾著
不著邊際的夢
在比較廣大的快樂的
世界,在未來的 遙遠的世界
直到我在你的哭聲中
聽到你如何表達了你自己
我知道這不是最後的
等待,因為我愛你
(〈蘆葦地帶〉)
說到貓,楊牧確是像極了貓──厚積薄發,候機而動。在他寫及貓的那些詩句裡,能夠明顯看出他放鬆了緊繃的語言的肌肉,交付給身段如水的貓咪們去延展、去舞蹈、去自在跳躍與變形。我不知道楊牧究竟有沒有真的養過貓,但我想他必定曾面對著夏午的日光、蹲下身驅伸掌撫滑一條柔若無骨的貓背,從那渾然的無防備無欲求之中,他允許自己褪開一切必要的示範,以低音呢喃「貓貓」去征服(我私自揣想的)一切禁錮他僵硬他規定他需索他之物。
方才過了子夜。我曾凝視紅色的秒針趕到
聽千萬座自鳴鐘齊響,遠方島上
炎熱的午後從多汗的涼蓆上小夢
醒來,修長清瘠的小母親
痴心愛笑,羞澀的情人
陽光如猛虎的顏色⋯⋯
月影幽微,落在短牆上
躡足像鄰居的白貓沿丁香枝頭行走
(〈子午協奏曲〉)
想證明甚麼呢?光陰很長
很溫柔,像貓貓的鬍子
比吉他的調子更悠遠
還帶著茶香(當你抱著
一首宋詩,專心地調絃
和音,尋找準確的位置),昨天
曾經試過,在緊張的絃上
急促地撥弄著漫長的今天
酒在小杯子裏,耳環在燈下
牡丹,豆豆,石榴,葡萄,水仙
(〈貓住在開滿荼蘼花的巷子裡〉)
主題無非愛和戰爭。窗外
是疑似的薯葉,黃昏有雨
打過夢幻芭蕉;貓貓跑進
院子淋雨,麻雀驚飛上屋頂
這貓的面目和名字都好記
她住在開滿荼蘼花的巷子裏
(〈貓住在開滿荼蘼花的巷子裡〉)
我孱弱的肩向盆景那邊傾斜
影子靜靜伏在花下,一隻憂鬱的貓⋯⋯
開口說點甚麼吧乘著柚子的香,說點
歡喜的話讓我樂觀;我已經太焦慮
疲憊過了,我想要寧靜,平安
(〈樓上暮〉)
無論是事實性的貓或象徵性的貓,我們能知道的是貓足以讓詩人平靜、讓他凝視並坦然於自己的衰弱、無力、焦慮、疲憊。願意俯身呼喚一頭陌生貓貓的楊牧,比端坐學院殿堂中詩史高塔上的楊牧更教人懂得他的可愛之處。我想許多人都和我一樣,樂意將楊牧想做一個cat person,藉以相信我們可以透過某種天真,在詩之內,無傷無償,彼此理解。
我無意也無膽去分析或評論楊牧,我僅僅想說他是如何以各般華麗的轉身眩惑著我們這一批初識大字的文藝青年。無論我們是否懂得楊牧,都無法跨過楊牧去抵達某種完全無關的遠方──你可以不用背負著楊牧寫詩,但你不能裝作心底沒有過楊牧──畢竟我們都活在彼此投擲的無數層疊著抹擦了又重描的陰影裡,那或許也沒甚麼不好。
七月的亞熱帶,幽寒的臥房,汗
在持續的叮嚀中,一匹金錢豹慵懶立起
似乎聽見了甚麼訊息或是我斷然的
口令吧,它移步走向你並且俯身看你
聽你訴說一些心事,破碎的句子:
大片的雲在海外翻滾,時速四十公里
遙遠,有人一生都活在你的陰影裏
(〈再見十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