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有踏進戲院,因為要看《詩》的首映場,而搭車進到萬燈輝映台北夜。每回進城,光影就變了顏色,那樣的表情,是城市的焦躁與甜美。至於彼晚,則有另一座城市在此城之中蕾熟待放。名喚香港。
想起香港,想起香港的樓廈飲茶叮叮車,想起沿街蒸騰的牛雜魚蛋粉麵攤,在冬日的蒼白空氣裡,彷彿要仰天灼燒起來的那份市井歡快,忍不住咬唇擠齒纔羞怯吐出一句:香港如今無恙否?
此問句猛地撞來面前,大抵少有人篤定該做何解。香港太難太複雜,因而香港若無恙,便意味了下一輪太平盛世亦可期。但在太平降臨以前,在盛世綻放之前,還有太多險苦路要走,還有太多險苦人得渡:碼頭一座一座地撤,茶餐廳一間一間地收,險依舊苦也依舊,傷心未減半分鐘。
我不想說「幸好」──幸好還能有香港電影粵語歌,幸好我遇見的香港人依然說著香港話。然而,有些事我們就是「知道」──知道去了香港卻再回不去香港,知道香港還在卻也已不復在。電影裡,鏡頭前的兩名主述者:黃燦然與廖偉棠,黃燦然現居深圳,廖偉棠安家台北,想來皆是離港人,以離港之眼凝望在港眾生,誰都不免是永恆的異鄉人,這也許是導演許鞍華刻意取捨的距離:隔海一方,兩島相望,除卻詩除卻歌,可能再無更好的對坐,得以瞬間將兩城身家命運、對映凝盼於一面風月鏡中。
「香港其實好多人寫詩。」──此語當然可信,詩行確鑿,寫詩人不輟,作為一部講述香港詩歌的紀錄片,《詩》中時常摘引詩人筆下的詩句段落,在此,詩是敘事的轉折,是風景的見證,是日常生活的畫外音,是漂泊途上的憩息地,是影像本體的節奏調度。電影裡,詩人輕描淡寫地發話,與其說想念香港,不如說想念的還是茶餐廳裡一杯咖啡滋味:
一個禿頭的中年男人,
坐在斜對面的卡位裡,
他對面坐著一個小兒子
和一個小女兒。
他如此孱弱,近於卑賤,
光是這個形象,就足以
構成他老婆離婚的理由
——他多半是個離婚的男人,
身上滿是倒楣的痕跡,
他沒有任何聲音,
也不作任何暗示,
卻非常準確地照顧孩子吃飯;
兩個孩子都吃得規規矩矩,
他們也沒有任何聲音,
也不留意任何暗示。 (摘錄:黃燦然〈在茶餐廳裡〉)
茶餐廳店招前,詩人不間斷地燃菸、吐霧,午風裡身形清癯,午風裡神色寂寞。但凡曾在港,便一生不可能真正離港,又怎麼可以忍耐得住不去想香港?之所以揚言「不想」,大抵是因若一動想念,便越想越深細,越想越疼痛而已,直至疼入骨髓處,於是搖首跺足,於是歎聲哀歌,於是有詩,況且再三有詩:
那夜我看見一垂釣者把一根白燭
放進碼頭前深水,給鬼魂們引路。
嗚嗚,我是一陣風,在此縈繞不肯去。
那夜我看見一弈棋者把棋盤填字,
似是九龍墨蹟家譜零碎然而字字天書。
嗚嗚,我是一陣風,在此縈繞不肯去。
那夜我看見一舞者把一襲白裙
舞成流雲,雲上有金猴怒目切齒。
吁吁,我是一陣雨,在此淅瀝不肯去。
那夜我看見一喪妻者鼓盆而歌,
歌聲清越彷如四十年前一少年無忌。
吁吁,我是一陣雨,在此淅瀝不肯去。
「共你披星戴月……」今夜我在碼頭燒信,
群魔在都市的千座針尖上升騰,
我共你煮雨焚風,喚一場熔爐中的飛霜。
咄咄,我是一個人,在此咬指、書空。 (廖偉棠〈皇后碼頭歌謠〉)
東方明珠溫柔鄉,最錯鎔的歷史最跌宕的命格,最浮誇的名聲最好看的人,盡皆於此島此城搬演得淋漓盡致。香港匯聚了太多美麗的名字,擁抱過太多漂泊的身體,一度是時代家國、搖盪船舶,一度是燈前炕桌、兒女情重。身為一個曾被香港深深擁抱的異地人,我無法得知,過了九七過了鄧小平過了雨傘革命過了疫情過了反修例運動,那個香港還會好嗎?這個世界還會好嗎?這時代是否尚且容得下一句問候,一個鏡頭,一首詩?使我們得以翻海越嶺地得知,香港,如今無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