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裡,有著某處繁花座落的所在,從車水沸鬧的馬路轉進巷弄,幾十步巷路之內,一間間花坊併肩而生,花束與香炷相倚相映,花瓣葉梢猶冒著嬌嫩水露,露珠上明明白白映出標價,從數百到上千不等,各人大可依隨思愿濃淡或錢袋深淺而擇之。而心願至大者,更可以約要專業的舞者,讓光色妖嬈的鍍金指盔在神明座像前翩轉起舞,像大蝶繞飛一朵花。
此間本來是一棚小廟,廟內香火旺燃,神座之前擁擠著一簇簇清晨初綻的鮮香花叢。眾花盛放,花亦凋零。花相的盛年與萎落同步並行,極其微細的生機與死滅同時發生,過份繁蹴過份擁擠,收花人不得不頻頻伸長手臂,插身正合掌低喃著心願的人群,將不久前才奉放過的鮮香花束傾倒進一只塑膠水桶。而佛面靜好,低眉凝目,不動身亦不動念,動念人往往皆是傷心人,攜負滿腹思慮來到佛前,求告或發念,祈願或還願。
佛有四面,總計四軀八臂,通體金燦爍光。四面各有操持的業務,分主事業,感情,財富,健康。牆上貼著一紙公告,叮囑來人禮佛有序:先求事業,再求感情,再則求財問錢,拜祈健康。是故,人們手持線香引火燃明,再揮去多餘的一段焰頭,一邊小心翼翼地捧著花籃,像捧著胸腔內那朝生暮死的心,憑藉一股餘勇與賭性而來。
人心是霧中琉璃,心事滿布瑕疵,脆弱且易碎。每一次許願,像托付一枚螢火,無數的心願教萬千螢火的幽光聚攏於此,集聚凝熔為一把熒青火矩,燒得四隻爐色瀲灩無方。香灰似雪,插香入爐時經常被恰巧落下的灰燼燙了手背,彷彿喻示著那些尚未完成的甚麼,那些即將發生的甚麼。
人如游魚,一批批汗水濕滑的身軀不間斷地湧向佛前,萬念與萬念迂迴地擦肩而逝,而我置身其中,不過是無數念想間的一縷心緒,隨著柱頭煙火裊裊渺渺地飄落此處。隨著人們移動的腳步,我走向佛座,身高僅及佛像膝頭。自報身家姓名後,默然合起雙手攏住香炷,心思雜沓如額角散亂的髮絲。時間之流此刻放緩了流速,接著暫且停頓,我與佛相佇對視,我努力地從跳躍紛擾的念頭裡挑揀出一個,一個最重要的,一個最迫切的,從我的胸膛遞呈去祢的膝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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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死的時候,雨不停不停地下著,冰冷徹骨的雨水淋濕了他破布塊般的身軀,安全帽被遠遠地拋出去而裂成兩半,頭骨承受水泥地面的重擊,使得五官扭曲變形。
死因:雨天醉酒騎車自撞分隔島,當場身亡,現場無目擊者。在騎上他那台破機車前,W喝了徹夜的酒,清酒啤酒或威士忌已無可考,又跟朋友整晚暢快地唱了KTV。那些天連日大雨,清晨六點鐘,W獨自騎車從永和往板橋而去,從此沒有再回來過。
事後揣測:大抵是冬雨太寒,而他太疲倦,雨中騎著騎著就睏乏睡去。其後的一瞬間,他極可能全無意識更來不及知覺發生了甚麼,便如破布娃娃般被巨大的衝擊力遠遠拋飛。
事隔兩三日,在W與B的居酒屋裡,十幾名熟客在完全沒有事前約定的情況下,絡繹且安靜地弓背穿過半掩的鐵門,前來為W飲上一杯。B與W,倆人既是工作夥伴,又是叔姪血親;B負責掌管廚庖油火,W則招徠一批批嗜好聚飲的酒客;B壯碩墩實,而W總是少年的清瘦;這條街上酒肆林立,燈火通明到凌晨,而他倆的居酒屋則以待客無道聞名,這份任性卻曾吸引了不斷回訪的人群,奠定了一批熟客。
面對圍坐著或泣或笑的人們,B旋開一瓶又一瓶冰鎮的啤酒,不斷地敬酒,擦眼淚,又想到甚麼而笑起來,又敬W。一名女孩點燃一根七星菸,是W向來慣抽的濃度。我倚在素日常坐的高腳椅上,慢慢啜飲威士忌調和氣泡水的半杯High Ball。距離W的三十一歲生日,不過僅餘一周。
告別式來得有幾分倉促,W的女友撐著哭得浮腫的一雙大眼,身著漆黑短洋裝、妝容精緻地站在人群之中,與那些W的同學親戚酒友列隊靈堂前,等候見他最後一面。W愛熱鬧,總愛揶揄人,我向來是他戲謔調笑的對象之一,從身材穿著到化妝濃淡,W看見我總有話說。我隨著隊伍緩緩前進,見到棺格裡的W:皮膚因擦了一層厚粉顯得色澤慘澹,顴骨歪向奇異的角度,緊閉著眼,嘴唇微開,彷彿正做著某個詭秘的夢。
「他那麼愛熱鬧,這麼多人來,他一定很開心」。我聽見B安靜地說,他並不向著我說,而是向著人群之間的虛空說,向著他自己說。我莫名地哭得傷心,涕淚融化妝容,滿臉都是睫毛膏和唇釉的紅黑色痕。一群身穿黑色西裝的男生湊了一疊衛生紙交給B,由B把衛生紙塞給我。「回去吧」。B說。
W不在了,剩餘的一切都不同了。以往貪歡暢飲的酒客一個個地消失,加以疫情日趨嚴厲,確診數不斷攀高,包了便走的廉價便當店大排長龍,以往充滿笑語觥影的居酒屋生意寥落。B披著下廚的浴衣,獨自一人站在料理檯內,望著窗前零散走過的人影,雙手抱胸,不發一語。
而我能做的,僅僅是向佛求情,供上七色鮮花香炷,我在佛前低頸合掌,綿綿密密地細訴現況與滿腔的憂慮──求祢保佑B,保佑他的店,求祢佑護他生意興隆,求祢佑護一切事態好轉──我立在主持事業的佛身之前低聲祈求,感覺自己卑微孱弱,近乎乞憐,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有甚麼辦法?還能怎麼做?我想問祂:我們都是淺塘裡擱淺的魚了,努力掙扎還有用嗎?祢願意幫我嗎?就幫那麼一點點也好?
事不如願,勉強撐過了冷雨冽冽的冬天,春天來時,店因虧損過重而終究不得不轉求頂讓。這裡是我初識B的所在,整整一年餘,我每晚在店裡飲著啤酒或High Ball,抽過無數隻菸,和陌生的或識得面孔的人們隨意聊天,B總會向人介紹我是他女友,久了人們常戲稱道老闆娘好,B和我總是笑笑,再往杯裡斟一注酒。
我懷念那一段酒液浸透的琥珀色時光,懷念夜復一夜的平凡日常裏,知道總有個地方可以去,知道自己在那裏會被善待,會感覺溫暖,會有熱騰騰的肉湯與冰涼的酒杯。假若這裡不曾存在,我們甚至不會相愛。這裡是我們的起點,我從未想過有一天它會行至終點。佛沒有讓我如願,我想起近日來數度尋佛祈願的自己,想起佛之周身繁花靚靚煙霧迷裊。倘若願如所願,我們會不會變得更安寧而知足?
在拉下鐵門、遞交鑰匙前的最後一晚,我問B:你會捨不得嗎?這家店、在這裡的、所發生過的一切──?
「不會啊」。B簡潔應答,發動機車示意我跨上後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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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望有時成真,有時徒然落了個空蕩。如願與不如願大約各占一半,而我們此刻僅僅是站到了不成立的那半個圓圈內,僅隔一線也許就跨越。我不貪心,實現或徒勞,有果或無解,負咎或脫罪,都不是我所能決定,大抵是命運的給予,我們僅能張開雙手承接那餽贈,或者剝奪。
只是從此,我幾乎放棄了要佛踐我所願的執著,祂從踞據高位的施予者,變成我吐露心思的對象,一名證見萬縷煩惱的觀看者,一漥讓我傾倒心事的無底樹洞。
那些最隱微的心思,我只對著佛說。走至主掌感情的那面佛前,我抬眼望向那張靚金燦眼的飽滿面容,心裏想著另一個人,另一個年輕而無知,自信又優柔的人。我望向佛,垂首默念:我愛上別人了。
我向著佛默言我和B之間的總總,以及我和他之間的一切。他們是完全相反的兩極,各自分據光譜的兩端。B寡言而他巧語,B冷靜而他多情,我為他氾濫的溫柔日思夜想,由此而自苦,而嫉妒,而痛楚。如果這輩子只會遇見一個人是對的,我應該選擇哪一邊?或者到頭來其實根本沒有誰,才是正確的那一個?
佛垂目低眉而諦聽,不動容亦不動心。我聽見身旁的女子低聲持咒般遞送一長串的急語,她的低訴與他人的私喃混織成一張金灰色的密網,網罟中無數字詞如跳躍翻滾的魚群,鱗光閃爍而難以分辨。我伸手入網,不經意地撈取到一尾詞彙:「離開」。是我旁畔的女子開闔魚嘴般反覆吞吐的泡沫:「離開,離開,離開」。
我想,甚麼都不該再求了,事已至此便到此為止。愛別離苦我們如是經歷,卻始終惘然悵然,像身困大網沉水裏的魚隻,不辨去向卻依舊執著地試圖脫網而出。佛不洩密,亦不揭謎,我已經握取了線索,立誓從此要保重自己的心。
我離開佛廟,望見一名賣花人站在路邊,花攤上兜售著雪白桔梗豔紅玫瑰金盞菊,一束束裹以透明塑料,在烈陽下尤其光鮮顯目。我經過他面前,在短短幾步之內猶豫了一陣,最終決定不買花。花期長短頂多一週左右,隨之花色凋褪花碗萎落。世俗間誰不盼望花鮮色長,永無凋蔽?但花不如人願,事亦不如所願,萬千心願燃亮復熄滅,如遍野繁花,兀自盛開,兀自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