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盆洗字──讀楊佳嫻《以脆弱冶金》

在臺北午後淋漓雷雨裡，我在燈光暈黃的房間，手肘就著桌沿捻畢第七根菸，同時也就讀畢楊佳嫻的新作《以脆弱冶金》。因馬齒徒長之故，迄今足以讓我欲罷不能而一口氣讀完整部書者，無非就是這樣的一本書。

身為詩人、散文家、學院人，我們所見的楊佳嫻總是活躍於各類文學場域，但她自有其本領，從不因現世繁碌而荒廢讀書或荒蕪思索。因而，《以脆弱冶金》，是為楊佳嫻如何以金盆細細洗滌每一文字之鐵證，更是一名寫作者如何讀取他人文字之品味的煉金術。即使是凶猛的梅雨季，卻更能襯托出楊佳嫻安置語言的本領，節奏，與品味。在荷魯斯之眼洋溢愛意與公正的凝視之下，每本書與每名作家，在《以脆弱冶金》裡皆好似行過一趟利劍山熔岩湯，出鮮血而不染的，是一副呈現在讀者眼前的新鮮金身。

無可避諱地，楊佳嫻動用大幅互文互映（書中有著那麼多學問的旁徵博引，從詩句到歌詞）的閱讀技法，恍若點石成金的魔術。他書是玉石，等待著像佳嫻這樣的讀者予以鍍煉披金。書名「以脆弱冶金」來自書中第一輯中，評寫年輕詩人李雲顥之詩集《河與童》的同名之篇──「這也許是我的偏見：情詩的奧秘在於脆弱，脆弱然而帶電。……他（雲顥）以脆弱冶金，烏雲金邊裡是隱伏閃電的。」

若將詩人定義為語言的煉金術師，那麼我們這樣的讀者，也許便是服用金渣以求奇效的病入膏肓者。而那爍爍發光的細碎是甚麼呢？我依然感覺那就是品味──且不論這個詞彙無可避免地散發著某股布爾喬亞（Bourgeoisie）氣味，美者本美，陋面骨碎者，亦有鐘樓怪人般扭曲怪異的美善。而佳嫻本人即是一名擅織美文的寫作者，而被tag為「私房閱讀集」的這本作品，每一篇評序本身，幾乎毫無例外地，皆有著足堪撐持某種美學楷模的好品味，讀起來特別暢快乾淨。我想這是楊佳嫻才能創造的奇案──詩人評詩集，散文家評散文，學者評小說，三位一體她全都做到，教人掩卷而不能。

亦因此故，《以脆弱冶金》的文字節奏極為順好：第一輯專門寫詩，讀詩，尤其開篇第一筆便是讀論了如拳擊手般極具強度的詩人楊澤。從第二輯開始，閱讀的宇宙開始搖晃，擴張。一開始，我們所讀到的盡是向來熟知的名字，台灣如馬翊航、房慧真、李維菁、羅任玲、李欣倫、楊婕、波戈拉、騷夏等；香港如陳慧、西西、韓麗珠、金庸等；而她寫張愛玲（沒有人無法不熱愛張愛玲，此書中收錄了兩篇論張的〈張愛玲百年：魅影裡的女性寫作〉及〈哀樂中年，晚期風格〉）。最後的第五輯，則侃侃寫讀了經典之作（如歌德的少年維特，安妮法蘭克的日記，約翰伯格和波赫士）。楊佳嫻將各種名家文體都浸過一遍金盆神水，拉雜搓揉之，藉以滌淬出文字／文學的本質，是弱花也是金子，頂過嚴冬涉過烈火，更鍛冶提煉出文學（與文學家）那百病皆可侵，卻永不萎靡的堅韌體質。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我僅能說幸好我們擁有楊佳嫻，看她以金盆洗字，鞣滌文學的陰幽與快活，暴烈與溫柔。我們各自承擔著或輕或重，或濃或淡的生命本身的孤獨，存在本身的憂愁，但我們共在一隻金盆裡，洗字時亦即淨身，最終歸依舊迴光返照地映現胸膛裡那顆深愛文學的初心，隨血脈搏動，與吐息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