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妻是三年前結的婚。總的而言我想我是個適合結婚的人。意思是,我不怎麼介意婚後那種平淡生活,莫如說喜歡。有些人說結婚是愛情的墳墓,也許不錯。但我認為把愛情葬了也未嘗不可。外面的世界已經那麼吵,可以在家 RIP 不是一件好事?盡可能腳踏實地。呷杯粗茶,吃口淡飯,偶爾一起看電影,睡前談論裡面的情節,很好了。
也因此,對我來說最大的難關莫過於 RIW (Rest In War)。
吵架是源於餅卡。這是第一次婚後收餅卡。從前,每次收到餅卡,我都是用來換方包和七元一件(以前只要三元八角)的「精選蛋糕」,也就是那些樸實無華的朱古力撻、鮮果撻、椰撻、拿破侖……而不會選體積相同但貴價四五倍的高檔貨。三十元一件的所謂天使餅、撒旦糕,在我看來不過是 Fancy,馬克思主義角度講叫做資產階級玩意。
但妻不這樣想。她的理論一言敝之,就是「人家結婚,怎麼能吃方包呢」。妻讀民俗學,在我引述馬克思時她引述透納,說吃餅是一場「儀式」,透過做平時不會做的事,象徵生命出現重大改變。(按妻說法)可愛的糕點就是預祝一場可愛的婚姻,吃方包等於詛咒一世做窮人。
這麼著,在這個天氣和暖的春日午後,我們在餅店中央對峙。看上去剛中學畢業的女店員瞪圓兩眼,神情驚恐。進店的客人也感到店內氣氛繃緊,買完就走,不敢久留。如果是電影情節,這時候大概會跑出來一個穿馬甲的店長,擦著盤子慢條斯理說﹕「要打架請到外面。」但現實沒這樣的人。我們只能僵持。
「對你而言我也是方包囉?嗯?」妻問。
人怎會是方包?我想到方包超人。我娶了方包超人!這玩笑當然開不得。
「方包……甚麼意思?」
「馬克思主義的妻子,不就是唯物的女人,生育的機器,附帶煮食和洗碗功能。」
「不,這是許多人對馬克思主義的誤解。馬克思主義——」
「不想聽。」
「昨晚煮飯的是我,洗碗的也是我——」
「前晚呢?前前晚呢?」
「呃, 方包,方包。妳看,方包也有可愛一面。方包超人——」
她便將餅卡擲在地上,轉身走,臨走前抓起半磅方包向我丟來。「方包超人﹗」她說。我拾起扔向我的方包檢查,沒有砸壞。佇立良久,想怎麼辦。砸完人家的商品又不買,總覺不好,便在店內逆時針繞三圈,選出一匣六枝的細長蠟燭和一瓶朱古力醬,連同那半磅被當成炮彈的方包,拿去買單。當然是用餅卡,餘額全部用來換果撻,換到四件,上面分別有藍莓、奇異果、葡萄和士多啤梨,而且每個還有一點果凍。無產階級之選。
拎著方包與果撻回家,路上收到妻子短訊﹕「今晚自便。」意料中事。按慣例,發生這樣的事,一般都會變成「自便」。
我到家時她在看電視,有關韓流襲港的玩意,玄彬在海邊彈琴。電視機前的她正襟危坐,雙手抱胸,好像對玄彬很不滿意。我把換來的方包、蠟燭、朱古力醬和鮮果撻放在廚房,說﹕「我回來囉,要不要吃方包?」她站起身,走進睡房,呯的關門,腳下一陣震動。
然而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的妻子有時難以捉摸,但大多時候是個蠻好懂的人,今天之內,她是不會進廚房的了。
於是我把換來的東西取出塑料袋。兩片方包並排放在砧板上。第三片去邊,切成四等份,用朱古力醬做漿糊,拼成立方體,黏在砧板右邊那片面包,做牆。然後用第四片方包切出屋頂,搭上。繼續用朱古力醬畫門窗、畫瓦片,搭成面包小屋。也畫出小徑,從右邊的小屋門口一直伸延到左邊那片面包。用小刀在小徑邊上切出一個圓,將四隻果撻的果凍移植過去。這是池塘。忌廉也取出,抹到屋頂和地上,是為雪。剩下的水果這裡放一粒、那裡放一顆,是小森林。造塘時挖出的圓形面包放在鍋上,弱火烤烘。長蠟燭留一根,其餘切成指頭長度,連接燭托,當做路燈,兩支放在面包屋前,一支放在池塘邊,其餘隨意。這時候面包圓恰好烤成微焦,在沒焦的另一面用蠟將長蠟燭一端黏上,另一端插在小屋後邊,太陽完成。
分開兩片面包,各自上碟。斟果汁,上桌。
敲睡房門。「晚飯好了囉。」
「……吃甚麼?」
「方包、鮮果撻。」
「不要吃。」
「吃吧。」
「餓死也不吃。」
「不可以這樣說話。第一,透納說這是儀式,『餓死』這種話不吉利。第二,這跟妳餓不餓沒關係。我們吃的不是食物,是符號,上層建築的象徵意義。」
她開出一道門縫,露出一隻眼睛,彷彿我是豺狼。我側身讓餐桌進入她視線,她才走過去,繞著面包園境探頭張望,用食指擢太陽。
「人呢?」她問。「誰住在裡面?」
「就送妳餅卡的那個姐妹和她未婚夫。」我說。「快拿手機。」
她回房間拿手機,擺在餐桌對面調整角度。我將兩片面包重新拼在一起。關燈,點燃蠟燭,拍影片。我們站在麵包屋前,雙手合十,數一二三,大聲說「祝你幸福快樂」。她發給姐妹時,特意說明這是用餅卡搞出來的玩意。
發完,我們並肩而坐,開始將面包園境拆件。符號被刀叉瓦解,糕點吃進肚裡還原為麵粉、糖份,可是我挺開心,因為我又可以 RIP,可以跟妻坐在一起吃飯。
「可是,透納沒有說過甚麼吉利不吉利。」她說。
「那可能是馬克思,我搞錯了。」